——读邱新荣的诗
诗意性是文学的重要品质。第一流的文学作品本质上都是诗。无论何种样式的作品,只要达到至真至美的境界,就都具有诗的滋味,诗的色彩,诗的声音。诗乃文学皇冠上的明珠。一个真正的作家,没有不追求诗境的;一个真正的读者,没有不热爱诗境的。
诗是一种澄明而醇厚的艺术。有骗人的小说,但没有骗人的诗。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因为其篇幅之大,事象之复杂,常常使人难以遽断其优劣。小说家可以借着“讲故事”的名义胡编乱造。一些平庸低能的小说家,往往喜欢写长篇小说,而且,常常纵情挥洒,短短数十日,便可以炮制出数十万字令读者目瞪口呆、令评论家“叹为观止”的“杰作”来。阅读小说,你有可能被欺蒙,有可能过了很久,你才能弄清楚自己所喜欢的,原来是毫无价值的作品。
但是,面对诗歌,你就不必有被骗的顾虑。一首好诗,像玉一样温润,像月一样晶莹,像孩子的眼睛一样诚实,你凭着最基本的直觉和最直接的感受,就可以判断它的优劣和高下。它以情为本,以象喻情,借物言志,彰显的是一个被心灵之火照亮的有情世界。白香山在《与元九书》里说:“诗者,根情,苗言,花声,实义。”这是关于诗歌本质最绝妙的形象阐释。在一个优秀的诗人笔下,无空言,无虚情,无假意。一切都基于真情实感。诗人必须向世界和人类传达爱的情感,传达足以打动人心的高尚思想。为了追求最优美最动听的语言,他常常反复推敲,坐卧不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然而,意味的蕴藉和美感的丰富,并不等于不知所云的含混,——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在简单的形式里包蕴复杂的意义。一首好诗的意蕴,也许并不容易几句话就说透说明白,但是,它却像倾城倾国的佳人,有着最能征服人的绰约风姿,使你一看便心生喜欢,再看还是喜欢。
当然,在一个诗歌被奴化的时代,情况就会复杂一些。在一个诗歌被降低为“顺口溜”和“战斗号角”的时代,反诗性的“诗”通常会大行其道,人们的审美认知和审美判断,也会受到严重的干扰。一些毫无诗心和诗情的人,予圣自雄,不可一世,搔首弄姿,附庸风雅,以粗野鄙俗的撒泼为诗,以污言秽语的骂詈为诗,以大言欺世的议论为诗。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善古诗必属雅材。俗意俗字俗调,苟犯其一,皆古之弃也。”尽管那些对“苍蝇”、“粪土”、“放屁”、“蹿稀”等俗字、俗意与俗调大写特写的诗词,会流行一时,会成为某些大人先生们“鉴赏”的对象,会成为人们聚讼纷纭的话题,但是,最终,这些似诗而非诗的东西,只会被当做一个“文化现象”而非“诗学现象”,甚至会被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柄和谈资。
邱新荣的诗便属于以“情”为“根”的诗,属于以“义”为“实”的诗。我读他的《史诗——邱新荣历史抒情诗精选》(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6月),因此遂有了倾盖相见便心生喜欢的感觉。
邱新荣的诗,不做作,不卖弄,朴实而简单,热情而坦诚,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像一股湍急奔流的溪水。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中说:“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刘勰所说的“本”,对诗人来讲,一是要有“真情”,二是要有积极的伦理精神。邱新荣的诗以“情”为根,有稳定的伦理精神和明确的方向感。他不将“身体写作”当作自己的旗帜,也不以“下半身”做为关注的焦点,更无意在“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之间故意制造冲突,借以显示自己的高明和深刻。他的写作动机和动力,他的写作理想和目标,都来自于他的人生体验,来自于他的阅读和思考。他用诗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态度,来表达他对历史的理解,来表达对善的赞美和对美的发现,来表达对真理的热爱和对崇高事物的敬意。如此一来,他的爱和憎,也就特别分明:爱祖先所创造的美好的文明成果,爱那些高尚而勇敢的优秀人物,同时,憎恨那些暴虐的破坏人民幸福的独裁者,憎恨那些给世界带来痛苦和灾难的官吏和歹徒。
人类不能过没有精神光明的生活。因此,才有了探索光明的启蒙主义冲动,才有了追求革命的启蒙主义精神。邱新荣的诗歌写作,充满启蒙主义的激情和努力。在当下这个“犬儒主义”甚嚣尘上、大行其道的时代,选择启蒙性的写作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在那些后现代嬉皮士的挖苦和攻击之下,“启蒙”和“启蒙主义”现在似乎已经成了“不名誉”的概念。像鲁迅这样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启蒙主义者,尚且受到了那些激进的“民粹主义”的羞辱和攻击,其他人就更不要说了。
然而,邱新荣不怕这样的误解和攻击。他依然我行我素,勇往直前。他喜欢立定脚跟往回看,喜欢反顾和反思历史。在他看来,今天与昨天之间,现代与古代之间,并非不相联属的两截,而是前后承接的整体。没有无历史的现实,也不存在无现实的历史。历史即现实的前世,现实即历史的今生。谁若想看清现实,谁就必须好好研究历史。基于这样的认识,邱新荣试图通过诗人之眼,洞察历史的被层层遮蔽的秘密,试图通过诗人之眼,看清现实的诡异而迷离的面影。他直面那些让人不忍逼视的苦难和不幸。隔着几千年的间隔,他听到了那远古的哭泣声。他从阿房宫的角度,为那些纵火的复仇者辩护,——阿房宫哭泣,不是因为“那把火”,而是“因为被我耗尽的民力”(《阿房宫的哭泣》)。他听到了那些“陪葬者”绝望的哭声:“听听那些陪葬的哭声/这些哭声/想把自己哭给远方的父母听/想最后一次哭给自己的家门”(《听听那些陪葬的哭声》)。大规模的杀戮,是中国古代战争中较为常见的现象,也是人类战争史上极为罕见的暴行。对此,邱新荣持毫不宽假的批评态度。在杀戮者的眼中,“百姓的命/贱如尘土”,而杀戮的恐怖会转化成无边的仇恨,会最终转化为新的杀戮:“仇恨衍生出仇恨/他年 又将在某地/爆发报复的屠城。”(《想起了那些屠城》)
他冷静地反思集权,尖锐地批判****。他批评“焚书”,认为这“让目光空洞/让心灵空虚”(《焚书纪事》);他批评“坑儒”,认为这种暴行“将会使一批血液奸猾/使眼神委靡/使谄媚悄悄浮起/以柔顺的方式/保护自己”(《坑儒纪事》)。他讽刺参与“焚书坑儒”密谋的李斯,嘲笑他的“聪明和才智”,“回头会把自己咬伤”(《李斯之死》)他对中国千百年来的“独裁者”之父秦始皇深恶痛绝。在《第一个皇帝的出现》中,他批判了做为****者的“这种动物”,批评了他的残忍、傲慢、冷漠,——他是“一切灾难的总和与总和了的灾难”,但是,他的焦点不在这里,而在对做为被压迫和被奴役者的“我们”的批判:
我们使他膨胀了起来
他思想的脑袋
给我们带来了****的灾难
我们怂恿了这种动物
他的目光被放任成了嗜血的刀剑
他放大了自己每一个愚蠢的动作
放大了自己的无知
放大了自己的阴险
……
他是时间中残忍的碎片
鲜血 瓦砾 宫观
以及许多梦魇
都构成了他的片断
……
我们用伟大土地上的土
塑造了自己的灾难
他迫使我们跪下去
包括灵魂
包括我们古老的双眼
我们无奈地期待着他说平身
谢主隆恩后
我们的自尊
依然久久地趴在地面
为了充分地表达自己对帝制和独裁的批判态度,邱新荣写了多首关于秦始皇的诗,来清算这位“千古一帝”的罪恶。他望着秋风中的秦始皇陵,思绪万千;他不想看“一具尸体的愚蠢”,“不被所谓的伟大所愚弄”,而是想看“那些陪葬的冤魂/是否超生/看侍卫俑是否长出了智慧和灵魂/看警惕的弓弩是否瞌睡/看铜马车/是否还保留着皇家的雍容”;在秦始皇陵,他发现,“这里杀戮太重/这里阴气太沉/这里的白骨跳起舞来/会让人看不到有彩霞的黎明”(《在秋风中 看秦始皇陵》)。在这首诗里,他表达的,依然是寻求光明的启蒙主义的理想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