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牙弟弟院里人头攒动。前边一排人刚离开,后面的人立即挤上去。警察分开人群,我们三人蹲下来看着这棵小柏树,它高不盈尺,有五、六个小枝,树的底部系着一根长的红布条,而布条两头又系着无数个红布条。树的周围是一个又一个的土坑,那是朝拜人抓土留下的。在我们周围跪着的多是老年妇女,那饱经风霜虔诚的神色和眼巴巴的眼神叫我久久不能忘怀。
这一带是黄河冲积平原,仅在十八世纪就遭受过黄河的两次淹没,每次淹没黄土淤积都在一米以上。几百多年前的树根难道不会腐朽,会突破三米多的淤泥而长出新绿?
我能摘点柏枝吗?许教授的夫人问,姜大牙的弟媳妇犹豫不决。
行!他儿子走过来,分开篱笆毫不犹豫扯下一段柏枝递给她。这举动令现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许夫人用放大镜仔细地看着,然后把一片柏树叶放在嘴里。
夫人,有什么高见?我问她。
她看看左右,默不作声,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情。
姜大牙听说我们来了,匆匆从镇里赶来。他又黑又瘦,背也驼了,半年不见,他老了许多。他把我拉到一边,询问柏树的事。我把他介绍给许夫人,许夫人的冷漠叫他有些难堪。
我问许夫人,能不能给他一个结果?
许夫人白了我一眼,摇摇头,事情这么重大,我怎么能草率决定。
姜大牙毕恭毕敬地跟在她后面,满脸充满期待。
我给许夫人一个眼神,她看看姜大牙,满脸不屑,回去研究研究!
姜大牙要请客,许教授夫妇婉言拒绝他的邀请。我们坐车离开姜家村,他们夫妇好久没有说话。我问他们,能把结果告诉我吗?
许教授有些不满,我说此行没有必要,你却执迷不悟!
穷乡僻壤,世风淳厚,可悲、可叹!许教授的夫人打开窗子把柏枝丢掉。
此后,姜大牙多次打电话来,询问柏树的研究结果,我以暂无结论为由搪塞他。
十二
尽管姜家不少的人找姜大牙,要求分钱,他答应着,并没有告诉弟弟,他想,一天几百口子人挤在那院内,够他忙乎的。分钱,老二也不会同意,就是分钱,怎么分发,分给谁?人心无尽,自己没这个本事,根本摆不平。
傍晚时分,派出所的王所长和村支书来找姜大牙,叫他告诉老二,不能再收钱,把门封起来,一天这么多人,出来问题谁也承担不起!
姜大牙面有难色。
王所长说,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们早封了!
姜大牙点头答应。
晚上,姜大牙来到老二家,一家人正在查钱,喜形于色,老二看见他哥,递给他一个板凳。一天能收多些?姜大牙问。
不少!老二笑了,一天五、六百块,这是掉下来的福。明年我就盖个楼,娶儿媳妇的钱也有了!
别收了。姜大牙无奈地摇摇头。
老二一家人停下手,呆呆地看着他。
姜大牙说,姜家的人有意见。
我收我的钱与他们无关,一家人反正不能死在这棵树上!
这是姜家的树,不是你自己的树!
树长在我院里,不是我的树是谁的树?我收我的钱,他们管的着吗。
今天,派出所长、村支书都来了,他们也不让收钱,叫把门封了。一天几百人,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老二一家人有些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人都是红眼病!老二的儿子说,不收钱,啥事没有,一收钱,眼就红了。
第二天下午,姜大牙还没到家,王所长打过电话来,老姜,你没做通工作?
说过了,不收了!姜大牙回答。
哎呀!老姜,你要管不了,我去,明天必须关门!
姜大牙赶到老二家,院内还有十多个人在烧香。他说,老二,昨天就给你说了,不叫你收钱,你今天怎么又收了?
他有人来,我不收吗!
有人来也不能收!
咋的?出了事我担着,你别管。
我不管谁管!
老二脖子一拧,说,你也管不着!
弟弟一向对他百依百顺。姜大牙气得又蹦又跳,小二,不是我,你能有今天,你成人了?我对你说,这事我非管不可!今天我就睡在这里。
你敢沾沾我的床,我砸断你的腿!
姜大牙冷冷一笑,好!我今天就看看你的威风!他一下坐到床上,吆喝着院内的人,出去,都出去,从今天起,谁也不能看。他正喊着,被老二拉到一边。你反了?姜大牙甩手给他一个巴掌,老二转身捞起一个棍把姜大牙打倒在地。姜大牙站了一下没站起来,突然抱着腿大叫,在地上滚着。
老二看见他哥的腿断了,一下呆在那里。院内的人急忙站在一旁不安地看着,大牙的叫声招来他的老婆,他老婆一看在地上滚着的大牙,猛地扑向老二,又打又骂。姜老二抱起大牙,高叫着,叫人拉平车来。
晚上,姜老二刚从医院回到家,就被派出所的铐走了,他老婆的哭声一个村里人都听得到。
第二天上午,姜老二的门口挤满了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相反,他们对老二家关着的门非常愤怒,用手敲着,用脚踢着,并有人往里扔砖头。姜老二的老婆和儿子就坐在院子里,一脸无奈,对门外的叫骂声心里又气又恨,但不敢开门。
有人高声喊,再不开门推墙头啦!他的喊声得到许多人的响应。
已是中午,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姜老二的儿子听到墙外一、二……一二齐声喊时,才知道他们在真的推墙头,他刚从屋里找出一条棍,院墙轰地被推倒了。
老二的儿子刚要冲过去,被他娘抱住了。
墙头的缺口处挤满了人,他们嘻嘻哈哈地站在那里。姜老二的老婆又哭又骂,他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突然有一个人跳过来,其他人蜂拥着挤过来,在老二家的叫骂声中向柏树虔诚地跪拜着。
十三
姜家的鸟柏被人拔走了。这不仅轰动了姜家村,也上了省报的头条。
这是在姜老二回家的第二天发生的,他被拘留了半个月,赔了3000元钱。第二天,他起来一看,柏树没了。他像疯了狗一样,在村里骂了一阵,便到派出所报案。他告诉派出所的人,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姜大牙。
我看到了新闻,打电话,姜大牙关机。拨通了姜老二的电话,他老婆接的,说老二不在家。
第三天,姜大牙的弟弟打来电话,我问他,柏树真被人拔走了?
拔走了,没外人!
我一愣,你是说,你知道是谁拔的?
你想想,还能有谁,肯定是姜大牙干的!他顿了一下,又说,我饶不了他!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他的腿不是叫你打断了吗?
对!现在扯平了,我赔了3000元,又关了半个月,谁也不欠谁的……
我说,老姜,不是他,你不想想,伤筋动骨100天,他还在医院躺着,怎么会去拔树?
他不能去,有他儿子,还有他老婆!谁不能拔。现在他搬到城里去修养,早晚他得进姜家村,宋老师,你跟他说,他回家来到祖坟上磕三个头,给我赔礼,这事就摆平了,不然,他死了也别想入姜家陵。
不会是他!直觉告诉我,姜大牙绝不会这样做。
你不要护他,绝对是他!
我本想说几句弟兄之间应和好的事,最后还是把电话断了。
几个月过去了,怎样回复台湾大学严教授,一时拿不定主意。一年多来,围绕鸟柏发生的风风雨雨,不知从何说起。我拨通了许教授的电话,他从植物学的角度,会比我说得要透彻些。
说什么,你没看报纸?毁柏树的案破了。许教授说。
破案了……
哎呀!你对家乡的事一点都不关心。
是姜大牙拔的吗?我问他。
哪是姜大牙,是他弟弟的儿子,就是给我掰柏枝的那个青年。闹剧!不是老根发新枝,是他从野地里挖来栽到那里的,他觉得好玩,后来看越闹越大,一生气,他又拔了。
拔了!
拔了!
……
我突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尽管我没把鸟柏当回事,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牵扯着我。几个世纪以来,那愚昧近乎闹剧式的追寻过程令人刻骨铭心。何时结束,我不能回答。柏树叫人拔了,对姜家村的人来说,特别是姜大牙,是打击?还是幸事?我一时难以断定。姜老头的临终遗嘱,成了姜家后人追寻的目标和动力,事实证明,他们永远得不到所追寻的东西,无法到达梦中的乌托邦。我那晚睡得很甜,在梦中似乎我就是一棵鸟柏,各种各样的鸟在树间蹦跳着歌唱,我又象一个观赏者,陶醉其中。突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鸟全飞走了,声音很熟,是姜大牙,他扛着一杆残缺、污浊的旗子,在泥泞的路上挣扎着,嗓门又尖又细。冲啊!冲啊……
第二天一早,我一直在品味那奇怪的梦,似乎想从梦中寻找什么预感。有电话打来,是姜大牙,出院了吗?
早出院了。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阵,说,你能借给我点钱吗?
做什么生意?
我想去湖州一趟,如果那是个鸟柏圆桌,我把它买回来。
还要去湖州?
去!
我拿着话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载《青年文学》2009年第3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