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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水一多,有股水耐不住微山湖的束缚,从微山湖的东南角冲出来,急急忙忙地向南流去,这就是大沙河。新庄就坐落在沙河的拐弯处。村子不大也不小,三、四百口人。有人说,走着尿,从村的这头能尿到村那头。
村里有个顺口溜:刘家地、王家官、张家卖大烟。刘、王、张,是庄里的大姓。刘家的人多数种地。王家也没啥大官,最大的是个乡长。张家的人做些小生意,其中张连科生意做得大些,因吸大烟被毙了。
住在村头的,是刘书银家,说的就是这一家。
我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那时我刚刚懂事。我是刘书银的邻居,趴在墙头上,他家的一切都能看到。在我们那一带,男人有句口头禅: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因此,打老婆是常有的事。不像现在,阴盛阳衰,娶个老婆,当作宝贝疙瘩敬着。别说打老婆,常见老娘们在男人后面追着骂。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墙的那边,给我的印象极其恐怖。杨素英撕心裂肺的喊叫常常传过墙来。刘书银打杨素英不用拳头、巴掌,用的是棍子。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我亲眼看见,刘书银甩手给她两个巴掌,一脚把她跺倒在地,用鞋底在头上、身上抡开了打。杨素英嘴角流着血,在地上打滚,爹、娘的喊叫。刘书银打一阵,扔掉鞋,又抓起棍子打。胳膊粗的柳棍子被他打断过几次。更可恶的是,刘书银打杨素英时,刘书银的娘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晃着扇子,还不断地给儿子打气加油。刘家打她的理由就是嫌杨素英不生孩子,用他娘的话说,刘家的香火不能毁送在杨素英手里。
那天,我骑在墙上玩,杨素英又挨打了。村子小没啥新闻,屁大的事也会引起邻居的关注,她那嘶哑地哭叫引来不少人观看。
杨素英19岁进的刘家,算起来,好日子也就过了一年。杨素英从小没爹,过惯了穷日子。在庄稼地里是把好手,割、砍、犁、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下地干活,回来从没空过手。夏天,干活再累,她总要给猪羊捎捆草来;冬天,手里拎着一个筢子,搂些过冬的柴火。她不仅能干,而且贤惠,家里饭一日三餐,忙里忙外,照理得头头是道。村里人都说刘书银有福,娶了个好媳妇。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被刘家赶出门去。
结婚一年,没生孩子,婆婆先是旁敲侧击,念瓜念枣。杨素英没在意,她觉得婆婆多事,是女人还能不生孩子?只是早晚的事。两个姐姐哪一个不都是一窝窝,生孩子像拉屎,轻松的很。两年下来,没动静,不光刘家的人沉不住气,杨素英也沉不住气,干着急,也理不出个头绪,不情愿,也没办法,偷偷跟着娘烧香、拜佛、吃药。
在乡下,户大丁多就是胜利,走路都比别人高半头。杨素英肚子不争气,对男人的骂,先是争执,后是忍着。挨骂过后,接着就动了手,打了一次就少不了第二次。刘书银经常打杨素英,能经常到什么程度,我无法用数字来计算,在长长的八年里,再加上经常二字,大家可想而知。
大家都知道,刘家打她,就是逼着她离开刘家。有几次,她实在受不下去,想一走了之,最后静下心来想想,还是不能走。母鸡不抱窝,这样的名声对女人意味着什么。
今天打她,是因为送粥米。
刘书银本家的侄子刚结婚一年,生了一个儿子。今天送粥米,婆婆安排杨素英送去20个鸡蛋。刘书银听到这事,心中就不悦,结婚才一年,瓜就结出来了。他一看杨素英回来,脸立时变了,问,你还有脸去?
杨素英一愣,怯怯地说,我又没得罪你。
放屁!刘书银一脚跺倒她,捞起棍子就打。
杨素英在地上滚来滚去,人们围了一圈,呆呆的看着。
刘书银被人抱住,人们松了一口气。抱他的是王立春,刘书银两口子打架,只有他敢拉架,换了别人,刘书银的娘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你放开我,兄弟,今天我非打死她不可!刘书银悻悻地说。王立春抱住他,把他推到一边。
王立春一抱,刘书银便没了脾气。
王立春是个退伍军人,前两年抗美援朝,他去了朝鲜,挨了一枪回来的,枪打在腿上,腿有点瘸。他哥是支书,他在大队当民兵营长。王立春不像村里人说话吞吞吐吐,敢说敢做。后来,他成了杨素英的依靠,每次打架,都是他拉架。有了他,杨素英少挨了不少打。他家就在刘家的后边,杨素英一叫,他就会跑过来,有时,村里人也会去喊他。我给杨素英很亲,从心里感激他。
2
刘书银是村里读的书最多的,他年轻,脑子灵活,做了村里会计。会计虽不算个官,也能在村里吆喝个人。儿子当会计,他娘就像老皇后,村里人都怕她。
人们议论最多的是她的精力,刘书银的娘骂起人来,满嘴白沫,一天一夜都不会住口的。在乡下,女人很少有喝酒的,她喝,不但喝,而且有瘾。每到逢集的日子,人们总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刘书银的娘醉熏熏的,前脚打后脚,踉踉跄跄。只要她一进村,便开始骂,谁也不知她骂谁,也不知她骂的是什么,一直骂到家,倒在床上,睡了,停了。
刘书银的娘怕我爷爷,这是我长大了,对外界的事物有了判断能力才意识到的。我对爷爷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他个子瘦高,长的什么样,我记不清,反正不是帅哥一类。他能和刘书银的娘有一手,这令我惊奇。刘书银的娘不仅泼辣,而且是新庄最干净、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她不是农村中传统的妇女,她从不下地干活。夏天,天热时,她拿个扇子坐在村头的塘边,其它时间干什么,我记不清。她永远都是清清爽爽,头发一丝不乱。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不是我看到的,是听到的。邻居魏三奶奶说这事时,讲得绘声绘色。我爷爷正坐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她的嗓门很高,故意叫他听见。爷爷确也听见了,当时他嘴里叼着烟杆,脸扭向一边,洋溢着得意之色。
魏三奶奶说,我一看张广胜就知道他想干啥,像个公狗,急着找母狗,两眼都发光。她说着比划着,人已笑着一团。
我问,你干啥?
溜溜转转,张广胜说。
我装没事,走了。我转到刘老三的墙角偷偷一看,张广胜从茅厠墙上爬过去了。我琢磨着要脱衣裳了,我逮着刘家的门一阵乱砸,大嫂,开门!
刘书银的娘在屋里说,我睡了。
我说,睡了也得起,我有事。问我啥事,我说借粮食。过了一阵子才开门。我一看,屋里没人,不会藏在床底下,他钻不过去,肯定藏在门后粮囤里。我说,借点粮食,手往囤里一摸,一个光头。您说是谁?她笑弯了腰,就是张广胜。
人们笑着,看着我爷爷,他装作没听见,仍坐在那里吸烟。
有几次,爷爷带我赶集,我才知道刘书银的娘常和爷爷在一起喝酒。五天一个集,酒馆多设在集的西头。爷爷常去的酒馆叫王家酒馆。王家几辈子人都造酒,后面是作坊,前面是酒馆。酒馆并不大,设三张桌子。东面立两节柜台,酒坛子放在柜台上,坛子的旁边是一摞黑碗。柜台的北面摆着七、八个小碟,里面盛着下酒菜,有花生米、豆腐干、茴香豆之类,品种不多。但是门口有几摊卖熟食的可弥补店内的不足,他们有烧鸡、狗肉、炸鱼等。原先,我认为刘书银的娘喝醉是喝的太多,后来,才知道她就喝一碗酒。他两个人喝酒,一人一个黑碗,一碗二两。要一个花生米,一个豆腐干。爷爷喝完了去添酒,她从来没添过。爷爷怕我乱跑,给我买两个糖糕,让我坐在凳子上。他们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想听过,也没兴趣听。我只是骑在凳子上,看掌柜的卖酒。最吸引我的是塞酒坛口的塞子,用猪尿泡做成的,又光又亮,很像爷爷的光头。临下集时,店内人会多起来。有的人喝酒很爽快,二两酒一仰脸,一饮而尽,一抹嘴,咋巴着嘴走了。喝酒最慢的是烧茶的王老头,左手夹一块咸菜,他要上二两酒,眯缝着眼倚着柜台,喝一口,品一阵,吃点咸菜,一碗酒要喝上半天。我看累了,便趴在凳子上睡了。
他们的事,刘书银的爹刘广大肯定知道。他给生产队喂牛,只有吃饭时才回家。特别是冬天的晚上,人们冻的无地方躲,常去生产队的牛屋,边烤火边听他唱戏,刘广大坐在筛子上,一边拍手一边唱,唱得有板有眼。看得出,他对我们家的人从来没有好脸色。他没有去干涉,出于什么心理,我猜不出。
有人说,刘书银是我爷爷的种。我想,这只是一种猜测。但我感觉到,刘书银给我挺近乎的,是血缘?还是什么,鬼才知道。
3
刘老三住在刘书银后边,刘书银常去他家玩。
刘老三看见刘书银过来,和其他人一挤眼,说,书银,你过来,问问你,你没孩子,是不是那个盖的事。
什么盖?
看看,隔杠了,女人有个盖,怪不得你没孩子。刘老三一本正经,眼盯着他,结婚头一天,就得把盖掀起来。
刘老三一儿两女,中间还伤了一个。他个子不高,特别有精神,刘书银叫他“坐地炮”。
滚你的吧,你忽悠谁。刘书银刚蹲下,又站起来。
你不信,就算。
滚你的吧,还忽悠我,我不知想忽悠谁。刘书银站起来走了。他走远了,几个人笑起来,他们认定刘书银信了,几个人商定晚上听房去。
刘书银尽管嘴上说不信,其实他心里相信。娶媳妇好多年,没有孩子,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他南北找医生,给杨素英抓了很多药,药像鸡毛掉在水里,一点动静没有。他下了那么多种,一棵苗也没长出来。娘叫他打她,他也明白娘的意思,杨素英受不住了,自己会走。他也下得了手,但杨素英就是不走。
昨天下午,本家的二叔来他家。先是蹲在门口吸一阵烟,说了一阵话,才知道他想把他妹妹的儿子送给刘家。杨素英一听,低头进了屋里。
她家孩子多,把老二给您家,就是您的孩子,愿打愿骂随你们的便。
刘广大看看刘书银,没有说话。
你觉得俺家是老绝户?刘书银的娘说,你想的倒好!不就是想我们的家业吗?
大嫂,你误会我了。
你一蹶腚,我就知道你屙啥屎。我给你说,刘家的人都死绝了,家业也到不了您门里!
怨我多事,好吧,怨我。他嘟嘟囔囔地走了。
吃过晚饭,刘书银跑到南庄上借了一个马灯,把马灯罩放在嘴上一哈,哈得灯罩雾蒙蒙的,然后用布擦,哈哈,擦擦,把马灯擦得明亮。爹娘睡了,已是半夜,刘书银点亮马灯,关上门,对杨素英说,这些年白干活,种子都扔水坑里了,没把那个盖掀起来。杨素英也不知他在说什么,结婚五、六年,挨了多少次打,她也记不清了。她对刘书银俯首贴耳,刘书银说啥,她听啥,叫她干啥她干啥,从不反驳。她不知刘书银找什么盖,刘书银跪在床上,头抵在她的两腿间,把她的腿摆过来,摆过去,折腾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骂道,那里有盖!
窗外一阵笑声,刘书银知道上当,跳下床,开门就骂。刘老三几个人边笑边跑,刘书银在后边追着骂。刘老三跑出村头,刘书银追出村头。最后刘老三几个人累倒在村东麦地里,刘书银用脚踢他们,几个人直告饶。刘书银踢着,突然蹲在那里哭起来。刘老三几个人围过来,说,闹着玩的,当什么真。刘书银只是哭,几个人把他架起来,默默地往村里走。
上午,杨素英的娘来了,刘书银的娘见是她扭头钻进屋里。素英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和刘书银说话。后天,三月三,鸡鸣寺庙会,那里有个奶奶庙,她要带杨素英去拴娃娃。往年也去过,没灵验。是不是心不诚?素英的娘也想不透里面的事。她知道闺女在刘家受气,五、六年不生孩子,也怪不得人家打她。
在路上,杨素英说,我不想在刘家了,罪啥时候受到头!她娘长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杨素英哭了,她娘劝她,离了刘家,再嫁也是迈二茬门。咱家成份又不好,人家都知道你不生孩子,谁家要你。杨素英听娘这话,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娘站在一边,陪着掉泪。素英哭一阵,心里宽松了许多。
孩子,再忍两年吧,她娘说,有了孩子就好了。
杨素英又想哭,天哪,谁知哪天有孩子。
她娘把她从地上拉起,两人去了鸡鸣寺。杨素英来过这里多次,不是庙会她也来过,她给泰山奶奶磕头、上香,把一根红线拴在那塑像童子的小鸡上。她不知再用什么行动来表示诚心,肚子就是没动静。一个女人,不生孩子,她抬不起头来。她很少回娘家,人家的眼光一扫她的下身,浑身就像针扎一样。刘书银打她,她忍了,一个女人不生孩子被赶出门,背着这名声,她无法活下去。
4
杨素英等公公、婆婆吃过饭,将锅、碗刷好,在溲水里放了几把糠,一搅和,端着去喂猪。
婆婆叫她去北边地里纺高粱叶。
生产队昨天上午分的工,一人一亩,她家摊四亩。婆婆不提醒,她也会去的。她的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刘书银前天打的。腿有点疼,走起路来有点瘸。
刘老三的媳妇翠翠看见她,便停下来等她,看她胳膊上都是伤痕,轻轻摸了摸,叹了一口气,有个孩子就好了。
杨素英看看她,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想哭。
翠翠问,你身上正常吗?
正常,多少年都这样!
正常,那咋没孩子呢?翠翠说,会不会怨刘书银!
谁知道,他光按着我打!我也不敢给他说。杨素英有些委屈,你叫三哥劝劝他。
翠翠答应回家告诉刘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