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年夏,帝京洛阳,是日大吉,宜婚嫁。繁华街道上满是喜乐,彩带飘扬,竟有两家同时娶亲,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而在东市大街,两边迎亲队伍陡然相遇,两家的奢华程度比较起来皆是不遑多让,连常住洛阳的居民们也是连连咋舌,这方是十里红妆,那边便有百里抬盒,两个新郎坐在一样的高大骏马上,分明都是那样的耀眼卓越。他们相视了一眼,旁人都能感觉到他们二人相识,但速度却一丝也没有慢下来,相互之间也只有这么一眼,便擦身而过。紧随仪仗之后的两抬花轿也互不相让,宽大的洛阳街头也从未有过如此奇景。
在花轿错身相遇的那一刻,一方花轿中撩起了喜幕,却有一道黑色利箭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速度极快,直直朝向另一边的花轿,最后死死钉在轿子侧柱上,而那呼啸声犹在耳边。
两方新郎便同时看向了那利箭的方向,似乎都没料到这边新娘的发难,而被射入木柱的箭比寻常的要短上许多,没有羽簇,却是支断箭。
这一瞬间,礼乐之声骤停,喧闹平息,时间仿佛静止。
遭逢如此变化,被射的花轿轿夫却依旧稳稳抬着,没有让那凤仪花轿晃动丝毫。而花轿里终于缓缓伸了只手,皙白却毫不显得娇弱的手,只用了两指便利落拔下了黑箭,重又没入帘后。而两位新郎已经回首,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只是在同时扬手示意仪式继续,而礼乐也同时开始响起,重启了喧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花轿里,一身鲜艳嫁衣的新娘,凤冠霞帔,面容被挡在盖头之下,而她的手依然握着那支断箭。尖锐冰冷的断箭,暗示着过往的一切都恩断义绝。她早已明白,她们回不到从前,过往纠缠不清的情谊,从这一刻开始都会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厮杀相斗,至死不休。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不,就算知道,她也绝不会后悔,因为她问心无愧!
新娘轻轻抛下了那支断箭,任凭它从轿帘缝隙中滚落在地,很快便消失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而手掌的红印还在,她覆手握紧虚空,她相信这也会很快消失不见的,只是,为何心中还是那样痛,仿佛被那支断箭所伤的不是轿子,而是自己……
一切恩怨都开始于六年前,永和二十四年初,那个春寒料峭的夜,她从那个悬崖一步步出来,也一步步踏入了深渊,步入他人设下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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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二十四年初,帝京荒郊,幽黑深邃的丛林忽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地惊叫,惊醒四周一片睡意正酣的鸦雀。
淡淡月光洒下,从那些宽大的绿叶下突地钻出一张脸来,一双明眸在夜里宛若星子般熠熠生辉,年岁十三上下,粗衣木钗也掩不住的清丽容颜正如嫩蕊初绽,只是额角上有一枚不小的伤疤,一头青丝也被细心地用布巾包住。
紧跟着,她整个人便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仰头看着那轮冷月,眼里却似乎又出现了三年前那漫天漫地的大火,无边无际。火龙肆虐,所到之处皆被吞噬化为灰烬,到最后仿佛连她也被那火舌所灼伤,她闭上了眼,似要将那灼热的气息吞噬进腹。
天色渐明,遥望帝都,熟睡的城池已渐渐被初日的旭光所唤醒,身后寂静的山谷里鸟音绝灭。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扬州,只有进了扬州,才能有办法进入重重宫闱。想到这里,她脸上勾出一丝哀戚和绝然,头也不回地一路向东而去。而在她来的方向,尽头竟是绝壁孤崖。
三月后,她出现在毫州城门口,已成了外人眼中的乞丐小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早已发黑的布巾依然将脑后到前额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小乞丐正费力地掰着手指头,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洛阳,开封,商丘,到毫州——花了三个月,接下来是宿州……滁州……金陵……才能到扬州——一二三四……”
算了这小半天,未几便将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布满灰土的花猫脸上满是苦恼,“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至少还要四个月啊……”
她伸出手,翻来覆去地看,也是一双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手,不禁苦恼之色更重,“离扬州近了就不能在野外走了,不能抓野鸡吃——只是好久没吃肉了。”
“不行不行。”她奋然地摇摇头,坚定道,“要找工作,要赚钱买吃的,因为要走城里,只是……
“再这样下去,我还能走到扬州吗?”
“没关系,没关系,到了扬州就有吃的了,但是……”
“唉,说不定苏伯父不在家,扬哥哥不在家,姨娘不在家,然后我可就要饿死了,可就见不到阿姐了——”
如此这般嘟嘟囔囔,越想似乎情况越糟糕,可扬州还是得去,否则,若见不到苏家,又如何能进得宫去?
小乞丐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叹道:“有挣扎才是活着,这就是人的命啊——还是先去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吧。”
感叹完毕,小乞丐刚要拐进城,忽听得身后人群传来阵阵喝彩,习惯性地一回头,却见眼前黄尘弥漫,哪还看得清发生了什么,鼻端早冲进一股呛人的灰尘,不由得弓下了身子,迷迷糊糊间却似乎还另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朝自己而来。
乍警觉过来那是匹高大的马,她惊慌不已,连连后退,直到身后似乎抵住了城墙,退无可退。那长长马脸却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那黑溜溜眼珠子里的自己,尤其是那扬起的双蹄,马上就要毫不留情地踏在他身上——
她没有惊呼,只是下意识地蹲下,背重重顶住城墙有些吃痛,心中顿时有些恼火。再抬头时,小乞丐已呲着一口洁白的牙,喉间发出阵阵低吼,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瞪圆的眼里闪过嗜血的凶光。
那黑马甫一接触到那视线,便立时受惊,应着马主人的一声唿哨,竟然猛地收住前奔之势,生生停了下来。
小乞丐安然地蜷缩在一角,见状不由得低声嘟哝了一句“废物大破马!”——他倒是忘了,这马方才若是稍不废物一点,那双铁蹄踏将下来,只怕他如今已成了一块大薄饼。
在旁人看来,这一幕着实惊险万分。这一骑黑马本从城门外远远而来,速度极快,在这偏离帝都的毫州,鲜少有如此张扬之人经过,马上少年修眉斜飞,薄唇微扬,仿佛集聚了周遭所有的光华,闪耀夺目,兼之马术精湛,难免惹来众人齐声喝彩。谁也没注意到那小乞丐突然从一旁窜出来,恰恰好就出现在那黑马前,好在这马也是难得的神骏,竟然避开了。
马主人此时还不知道这其中有小乞丐自救的功劳,只见那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地,浑身上下就连面容都被风尘遮蔽,他便飞快从马上跳了下来,“你没事吧?”
那小乞丐已是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抬首,露出一双清亮透澈的眸子,斜瞟了那马主人一眼,看清了是个二十上下的玄衣少年,额上亮澄澄的锦带上面还镶着一颗鹌鹑蛋大的暗褐色珠子,看上去便耗费不菲——小乞丐心里已有定论,便慢条斯理地出言道:“纨绔子弟,草菅人命。”
说罢,她气定神闲地迈着八字步,不急不躁地进城了。
玄衣少年一愣,他身边的黑马却不以为然地别过头,鼻子里嗤嗤喷气。此时,另有一骑白马绝尘而来,马上少年一袭白衫,亦是青俊非常,黑眸深邃,比玄衣少年更显几分稳重,面沉如水,似乎任何事情都撼不动那一潭古波。他紧握缰绳,下得马来,微蹙了剑眉,“皇甫兄,出了何事?”
“哦,没什么,不过是个小乞丐。”被唤作皇甫的玄衣少年闻言回首,展颜爽朗一笑,语气中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肯定,“子扬,你再如此客气,我可就要叫你苏兄了。”
本只是一句戏言,但前方走出不远的小乞丐却是一震,回过头来,紧紧盯住那白马少年,一遍遍地看他的眉眼,似乎不敢相信,嘴里还问道:“苏……子扬,你真的是苏子扬?你是扬州的苏子扬?”
苏子扬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却已经习惯性地点了。
“扬哥哥——”那小乞丐便狂奔而去,连皇甫曜(yào)也阻挡不及,惊得苏子扬身边的白马一阵躁动。
听到这声举世无双却绝无可能再出现的熟悉称谓,苏子扬立时僵住了,不确定地回应道:“小琪?”
而那小乞丐已直直扑入白衣怀抱,蹭了一脸的口水眼泪和鼻涕,头上的布早蹭落了,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口里的哭声一声更比一声高,“扬哥哥……呜……我是小琪啊!我可找到你了……呜……再找不到……呜……我就要……呜……死了……呜……哇……”
接连往上拔高的音调,到最后,小乞丐自己都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终于在惊呆了的苏子扬怀里晕厥过去了。
而与此同时,那匹白马躁动得更加厉害,剧烈挣扎起来,直到终于挣脱了缰绳,一路狂奔而去。
自家白马是不能指望了,苏子扬只好一脸无奈地看向皇甫曜。
见苏子扬看自己,皇甫曜则很利落地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让出了身。而他身边那匹黑马却骄傲地摆头,扭动着身子十分不屑于让主人以外的人骑到它身上。
直到——那小乞丐偷偷睁开眼,怒视了它一眼,黑马立刻安静下来,垂着头,丧气地负载起了这浑身上下脏兮兮也奇怪怪的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