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洛阳城门一前一后驶来两辆乌木马车,一大一小,却都是一色高大的踏雪骏马,临近帝都,这样的马车并不怎么显眼。而车辕上刻着个巴掌大的“苏”字,显山不漏水,却还是皇上御笔所书,正是江南一带的皇商苏家,就连车夫也是一本正经,颇有大家风范。
前头主车内十分宽敞,铺着厚厚的毛垫,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里面坐着的妇人正是苏家主母华氏,体态丰腴,观之可亲,而她膝上正匍匐睡着个少女,呼吸绵长,只是忽然间颤抖起来,额上冒出颗颗黄豆般大小的冷汗,虽在睡梦中,偏又紧咬着银牙倔强着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华氏也正打着瞌睡,感受到怀中少女的动静,立时清醒过来,连忙叫醒了少女,“小琪,小琪,醒醒,醒醒!”
被唤做小琪的少女,正是一年前在毫州与苏子扬相遇的小乞丐李梦琪。
此时李梦琪已年近十五,有着江南佳丽特有的清秀容颜,明眸俏鼻,额发柔顺地铺至眉间,肤色比起一年前的那个小乞丐来已白皙许多。
她便是前丞相李仁清的次女,李仁清曾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在洛阳绝才惊艳,深受隆恩,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为最年轻的丞相,娶了青梅竹马的年氏为妻。长女蒙受圣宠,入宫为妃,又诞下龙子,李家一时可谓风光无限,李相更是深受百姓爱戴难得人人称赞的好官。谁知,却在永和二十一年,李家遭遇劫难,满门惨遭山贼杀害,大火烧毁了一切罪证。即使如此,皇上龙颜大怒,亲自下令查明是何人所为,后亲自领军覆灭,一直到现在,丞相之位还为他保留着空闲下来。而当年为争圣宠,各地官员都大肆在各自领地里清理了一番,一时之间,皇朝里的山贼几乎灭迹,众人齐声称颂将这个功劳也一并算在了已故的丞相头上,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而李梦琪却不知为何逃脱了,并跌落了山崖,一年前才重见天日,明知长姐在宫中却无法接近,而苏李两家是世交,所以她千方百计也要先找到扬州去。
如今尽管过去了一年,被苏家扬哥哥和姨娘好好照顾着,也刻意没有提起当年的祸事,但她依然会梦到那场大火,耳边都会有许多凄厉的惨嚎声,即使像现在这样只在马车颠簸下小睡了一会,也无法逃脱那噩梦的纠缠。
被华氏一唤,她早已惊醒过来,苍白一笑,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揉了揉眼睛,“姨娘,你也醒了,快到洛阳了?”
当年华氏与李丞相的夫人年氏十分要好,常以姐妹相称,所以梦琪从小便亲昵地叫她姨娘而不是伯母。为了不让华氏担心,梦琪收敛了心神,掀起侧帘,却只露出葱管似的纤指,在艳阳下白皙得耀眼,“早听说洛阳的繁华,果不其然!”
马蹄哒哒,已经到了最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呼喝声叫卖声夹杂一起,分外热闹。
帝京洛阳,又到了一年中最繁花似锦的好韶光。天下名园重洛阳,此话一点儿不假,又有“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如今整个洛阳都被鲜花环绕,牡丹竞相吐蕊怒放,色泽艳丽,国色天香。
又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赏花,比花,买花,卖花,来往络绎不绝。
李梦琪又探了头,却看不到苏子扬的身影,不由得问道:“咦?扬哥哥呢?”
正坐在前头的车夫便回头笑呵呵道:“梦琪小姐,您看前头那不是?是皇甫公子说要跟少爷比马呢!”
“又是臭皇甫!”梦琪一皱眉,眼珠一转,又扬声道:“扬哥哥,姨娘叫你小心点!”
前头鼓楼拐角处应声传来唿哨,两骑便已到了跟前,洛阳大街宽阔,常年有驿马来往,像这样在街上策马扬鞭的场景并无甚稀奇。
当先的玄衣男子一如当年,毫不掩其光华,修眉斜飞入鬓,其下便是如墨般浓黑的眸子,薄唇上扬,时常勾勒一抹或戏谑或狡黠的薄唇。此时他勒马一笑,亦是张扬不羁,“小琪你真是小气,明明我和子扬一起,怎么你光叫他小心,我这么大个人你就看不到了?”
李梦琪对这常年游手好闲的皇甫曜素无好感,明知他和苏子扬是生死之交,明知他曾是爹爹的学生,也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如今见到他,早将红艳艳的樱唇嘟得老高,回答他的话也不过是利落地甩下了帘子。
后头那白马上的苏子扬也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内敛,剑眉下那双深邃黑眸如古潭无波,与光华毕现的皇甫曜在一起,丝毫不显逊色,“皇甫兄,洛阳城毕竟是天子脚下,还是不适合如此放纵。小琪方才唤我了?怎么了?”
“正因为是天子脚下,才好放纵。”皇甫曜看到正偷瞄苏子扬的李梦琪,不由得心情愉快地拉长了调道:“哎,正是李家小女儿心事说不分明呀——”
却被李梦琪顺口斥道:“皇甫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琪,不得无礼。”苏子扬微微皱眉。
语气不重,但梦琪何曾见过素日温柔的扬哥哥如此责怪过,狠狠瞪了那皇甫曜一眼,却也气嘟嘟地不再说话。
帘子早已放下,李梦琪犹自咬着银牙,忿忿不平地碎碎念道:“臭皇甫!长了一张臭臭臭臭嘴!”
华氏素来疼惜梦琪,早连忙抚慰道,“琪琪,千万别这样说皇甫公子,他可是子扬的救命恩人。”
对于这位与当朝国姓“皇”只一字之差的皇甫曜,即使没有苏老爷的再三提醒,身为妇人的华氏也不敢对他有一丝轻视,甚至是有些谨慎——何况苏子扬和他还是生死之交。
“可是姨娘你看,都是臭皇甫把扬哥哥带坏了,扬哥哥刚刚还凶我呢……”李梦琪嘟嘴倒在华氏怀里,拉着她的衣襟不住地撒娇,刘海也被蹭乱,露出额角一枚铜钱般小的伤疤。
华氏早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重将额发仔细盖住那枚印记,怜爱道,“子扬怎么舍得凶你!琪琪乖乖的,洛阳不比扬州,可不能像刚才这样随意扯着嗓子呼喊了。”
李梦琪脸色微微一红,便偷偷拿眼看华氏,“姨娘,可是我看洛阳街上姑娘家都很大方……”
这几天,正是因为四处游玩的皇甫曜跟苏家一同回京,华氏才对她便比往日严苛了些,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几次三番都要跟皇甫曜过不去的原因之一了:他的存在就是大麻烦!
华氏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她便笑道:“知道这几日拘了你,只是如今要赶着先回府给宫里复命才行。”
听到宫里二字,想到唯一的阿姐,思绪便不可抑制地又飘到了那夜的大火,梦琪闻言安静下来,眼睛微黯,透着一股哀戚,在华氏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了手,指甲嵌入肉里,却远不及心里的疼。
华氏看着心里一酸,又搂紧了她,“傻孩子,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你也是命苦——从悬崖逃出来,却进不得宫,还要千里迢迢去扬州,所幸在毫州便遇到了子扬。老爷也是才接到宫中的懿旨,想必娘娘也是想早日接你入宫去住,带在身边的。”
梦琪默然不语,只是垂着头,习惯性地探手抚摸起了额角那里的疤痕。
虽然华氏细细劝慰,但她依旧愁眉不展。不愿华氏为她担心,半晌梦琪将华氏抱的更紧,又深吸了口气,闻着姨娘身上温暖的馨香,强笑道:“只是宫闱深重,以后要出来见见姨娘也是不成了。”
华氏心中一动,梦琪身世可怜,本身性格更是乖巧惹人怜惜,加上当年苏李两家交好,也曾笑言过要做儿女亲家。
她想了想,方道:“宫中规矩虽多一些,但娘娘素来疼你,以后真想回来,想必也不难。又或者,等回了府我便先禀明了娘娘,留你多住几日,你看怎么样?”
梦琪终是少女心性,也很快放下,反而讲了小时候许多趣事,惹得华氏连连失笑,不时刮一下梦琪的鼻子,笑嗔她调皮。
忽听得外面皇甫曜高声道:“苏伯母,前头就是苏府,我还有事就不送了,先行告辞!”
华氏连忙撩开了帘子,见皇甫曜身后已多出了几名劲装护卫相随,也不觉得惊讶,只笑而颔首,“皇甫公子不必客气,有空常来。”
皇甫曜看着刻意藏起自己的梦琪,笑着遥遥一礼。又对苏子扬道:“等你安顿好了再来找你。”
苏子扬亦是会心一笑,“慢走。”
梦琪冲着皇甫曜的背影便做了个鬼脸,却见迎面来了个身材精悍的男子,对着苏子扬恭敬一礼,“夫人,少爷,梦琪小姐,一路辛苦了。”
这个人梦琪也认得,名叫路遥,有一身的蛮力,当年落魄时被苏子扬出手搭救,从此便留在了苏家,对苏子扬十分恭敬,暂时跟着苏老爷打理京城的府邸。
苏子扬见是他,不觉皱了眉,“怎么是你?打从进了洛阳城,爹便派人催了数次,如今连你也被派出来,爹也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只听路遥恭敬道:“是府里来了贵客,老爷不便多说。”
这一句说得十分慎重。
苏家在扬州世代皇商,即使到了洛阳,家业也是屈指可数。但苏老爷却是个低调之人,在洛阳购置的别院亦是显山不露水,偶尔有必要来往,也不曾在什么富贵圈子里留名,甚至鲜少有人知道这个苏府究竟是什么背景。
路遥口中的“贵客”出现在这并不高调的苏府,算不得是什么好消息,华氏闻言便有些患得患失,早一叠声地催着要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