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回蘅芜苑。”
话音刚落,遥远的天边滚起了阵阵雷声。
这夜,大旱了三个月的皇朝大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可喜的雨。
蘅芜苑门口,暴雨倾盆而下,在阶上溅起黄泥混着水从高台上往下流,小凌子一手提着琉璃灯,一手撑着把大油伞,而梦琪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前一步。
小凌子语带哀求,“姑娘,您先回吧——”
梦琪等了一会,终于开口道:“小凌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现在天色已晚,你还将我送回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紫薇宫厚待了我,且不提皇甫睿会不会被李妃娘娘责怪,但立刻受责罚的铁定是你了。”
小凌子几乎将大半个伞都顶在了梦琪那边,而让雨水落在自己头上,早急红了眼,“姑娘,奴才不要紧!奴才本就是殿下的人,替殿下受罚那都是奴才的福气。”
“行了,你别说了,先回去吧,不然惊动了其他人,我就帮不了你了。”梦琪转过身,不打算再动一动。
小凌子叹了口气,伸手递了油纸伞,“那姑娘至少得拿着伞,不然小凌子也不走了!”
梦琪顿了一顿,接过了,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凌子这才冒雨回去了。
她看着小凌子出了御林军守卫的门口,便丢了手中的伞,又站了好一会,任凭大雨瓢泼,直到感觉身子有些支持不住,意识有了些涣散,这才拍响了蘅芜苑的大门。
“谁啊!这么晚了——”是越秀,还没开门呢就听到她的大嗓门了。
梦琪微微一笑,好久没听到这些人的声音了,在这宫里,还真是亲切呢。
“什么时候冷宫也这么多客人了!这么晚居然还有人来串门子。”越秀正埋怨着,却已经张罗着守夜宫人把门开了,“有什么事不能白天来,偏要——”
厚重的大门一开,外头却有个人影朝自己软软倒来,越秀下意识地扶住,那人已软软一笑,“越秀,我回来了。”
“梦琪?”越秀惊道。
这一夜,蘅芜苑头一回忙了个人仰马翻,既不是为了接驾,也跟主子无关,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宫女生病。
任谁听说了,都要赞一声李妃娘娘的仁厚宽怀。
直到外面暴雨骤歇,露出一丝天光,慢慢地亮了朝霞。
李妃寝宫里,床上躺着一名少女,额上搭了块素白的帕子,而蘅芜苑的主子则只是斜靠在一旁的榻上,双眼微闭。
幼翠歪歪靠坐在桌旁,支着肘,不知何时眯了眼,梦游周公去了。半芹起身吹灭了烛火,又给在榻上李妃拉上了被子,再看那床上的梦琪,伸手摸了一把,又换下了已半干的帕子。
“没事吧?是不是该喝药了?”李妃已轻嗽了声,又悄言道。
“嗯,药正搁在那凉着呢。先前发了一身汗,已经擦净了身子,所幸没有发烧。”半芹边张罗着,又加了一句,“二小姐身体倒比以前好了。”
李妃闻言放下心来,又伸手掩了嘴,按捺不住地轻声咳嗽起来。
“娘娘!”幼翠立时惊醒,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道,“您该不会也——”
李妃摆摆手,示意她噤声,“大概是昨夜起身吹了点风,不碍事的,待会熬点姜汤,让蘅芜苑的都喝了。”
“是是是!都是奴婢昨晚给忙忘了,奴婢这就去!”幼翠惊慌地出门去了。
李妃这才坐起了身,在半芹的搀扶下坐在了床沿,探手摸了摸梦琪的额头,看着那张明显苍白消瘦的脸颊,眼见眼珠乱转,想必是快要醒了,便轻声道:“小琪,该喝药了。”
那双睫毛仿若受惊的蝴蝶,直到完全展开,露出一池深幽的清波,内含的坚定,竟是李妃从未见过的梦琪,“阿姐,我不喝。”
“虽说身体好,但也不能硬扛着。”李妃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端过了放在一边的药碗,“小琪,乖。”
“不,阿姐,你应该知道我是故意淋雨的。”梦琪固执地不肯喝。
“小琪,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说话似乎太过用力,李妃又咳了起来,半晌这才平息下来,又软语道:“咳……你这又是何苦,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阿姐,你就是不肯给我点时间,故意让睿儿把我留在紫薇宫,偏偏不让我跟你说几句话。阿姐,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梦琪重又闭上了眼,“既然如此,我只能用这种方法让你乖乖听我的了。”
“那你这是作践自己的身子来惩罚我了?你,看着我和半芹为你担心,难道你就满意了吗?”李妃忽地大声了,激动之下导致她又剧烈咳嗽起来。
梦琪看着她咳得厉害,便也不继续说话了,两姐妹顿时陷入了冷战。
半芹静静地等候在旁,并没有上前劝阻,只是小心地给李妃拍了拍后背,却被推开来。她便慢慢踱到了门口,见外边似站了个人影,紧跟着果然听到幼翠的声音。
本来越秀和越清早就熬好了姜汤,幼翠正要端进来,只是到了门口却听到屋子里的争执声,便不敢贸然了,只是大着胆子在门口道:“半芹姑姑,姜汤好了——”
半芹便开了门,取了盘子,示意幼翠就在门口守着,只她一个人进来。取了个清透的花瓷碗,舀了姜汤,盖上盖子,依旧托在盘子里,慢慢地送到李妃身边。
李妃似乎还未看到,半晌才道:“小琪,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还放不下,但你不能拿它伤害更多人,更不能伤害你自己。”
“不,阿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梦琪叫得撕心裂肺,“那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山贼所为,我亲眼见到的。”
语出惊人。
这一惊,不知是李妃没有接好,还是半芹送得太快,茶盖一掀,眼见大半的滚烫的姜茶泼在了李妃身上。
半芹立刻跪下了,连声道歉,“娘娘恕罪!”
梦琪也猛地坐起来,惊道:“阿姐!你没事吧?”
“无妨!我没烫着。你快坐下!”李妃按下了梦琪,又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半芹你也别跪着了,我知道你是照顾了小琪一整夜,想必也是累坏了,起来吧。”
“娘娘,是不是换个衣裳?”
“不必了。”李妃拿着先前给梦琪的半干帕子在身上揩了几下,“半芹,你将蘅芜苑的宫人们全都散去,你和幼翠亲自在门口守着,让越秀、越清守在大门,不得让人出入。”
“是,娘娘!”半芹答应着,又倒了碗姜茶,小心翼翼地交到李妃手中,这才出去了。
李妃坚持看着让梦琪喝了药,自己才慢慢地小口喝了些姜茶暖了身子,“好了,小琪,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那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如此笃定。”
于是梦琪缓缓地说起了四年前的事。
永和二十年隆冬,那天正是李相大寿之日,虽然未曾大肆操办,但依旧挡不住众多宾客送来寿礼。眼见大姐甚至小弟李玮都送了自己亲手做的东西,不善女红的梦琪决定要亲自做碗寿面,晚上送给父亲做宵夜。万事俱备,执拗的她便偷偷从侧面的狗洞溜了出去,她身材娇小,带着猎犬小泉去后山绵延至帝京郊外的十里坡,要采只有那里南面才生长的野蕨菜。
小泉鼻子十分灵,加上又是冬季,山里并没有什么野兽,一人一狗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刚下山快到府门口时,小泉却突然暴躁起来,梦琪也不知它发什么疯,便坚持强拉着它往家里去,直到离家越来越近,连梦琪也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小泉已经被那血腥味刺激得疯狂起来,它挣脱了绳子发狂地往山上跑。小琪拉之不及,追上去时,她才看到是往山上的路上走着一个黑衣人。
而小泉愤怒地呲牙冲了上去,咬住那黑衣人的衣角不放,那一瞬间便露出黑衣人里面本来的蓝青色宫衣,上面绘着的祥云花纹十分醒目,还有一块腰牌。
说到这里,梦琪忽然握住了胸口,“阿姐,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个黑衣人一定跟宫里有关!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小泉也不会突然冲上去咬他……”
她赤足下床,找出纸笔来,描摹了那衣角上的花纹,又画了腰牌的大致模样和穗子式样。
李妃连忙拿过来仔细看了,衣服的花纹便罢了,只是那腰牌果然是宫里才有的,只是辨不清到底是哪个宫里的,而穗子是用双线编织的戟结,下坠了暗褐色流苏,她不禁浑身冰凉,“小琪,你告诉阿姐,你看到那黑衣人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
梦琪点点头,“他当时似乎急急忙忙要赶去什么地方,但小泉已经先冲了出去,他看向了我这边,我知道再待下去,他就会发现我,所以我先逃了,只是后来又下起了大雪,又冷又饿……最后我实在没有了力气……却在山顶看到我们的家……我们的家着了大火……火烧得那样大,我……我想到那些人……”
她睁大了眼,像是在做一场噩梦,大哭起来,“阿姐……阿姐……他们死得好惨啊!”
李妃心里一酸,紧紧抱着她,“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梦琪哭了一阵,忽然猛地抬头,“阿姐,我要报仇!我进宫就是为了报仇,我一定要找出真正的凶手,替爹娘还有阿弟报仇,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七十五口人啊……”
想到那个还那样小的弟弟,几乎跟睿儿一样大的李玮,李妃眼前跟着模糊起来,“小琪,你要想想父亲当年的权势,他能得罪的人,背后的凶手一定十分强大——所以,就算我们知道了是谁,现在还没办法报仇,一定要等到我恢复……甚至是站在那个位置上,让睿儿得到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我们李家才能真正强大,真正为父亲母亲还有小玮雪恨!”
梦琪倒在李妃的怀里,听着她坚定的心跳声,闪过一丝犹疑,跟着问道:“那要到什么时候?”
李妃抱紧了她,“快了,小琪,就快了……”
梦琪默然,心里却已悄悄做了决定,任由阿姐在耳边念念有词,“小琪,你千万不要冲动,一定要耐心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