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爷子打从心底怜惜丹卿,自是不想让她因为任性错过生命中那些美好。
晚饭后,两人消食散步,叶老爷子决定还是苦口婆心劝说一番。
他道:“丹卿,你为什么硬要留下来陪我?”
叶丹卿不语。
叶老爷子说:“不过是因为你觉得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想陪我走这剩下的路。”
他顿了下又说:“将失去的时候,发现它的重要性。这样的人是幸运的,最可悲的是失去后追悔莫及的。”
叶丹卿仍旧沉默,不接话茬。
她想到丹尼尔说的,父母会早于我们辞世,兄弟姐妹也会各自成家分开,你长大后也会离开你妈妈。满怀感伤的时候,听到叶老爷子说,“不要让自己后悔,丹卿。”
叶丹卿的泪含在眼中,欲落未落。
她张大眼睛,勉力克制着不让它落下。
她对自己说,不不不,我永不后悔。去爱一个把你遗忘的人,接受他施舍的爱,那才是苦难的开始。
她越长越大,越来越明白当年父母离异的真相,知道得越多越难过。
叶老爷子没有注意到丹卿的头越来越低,继续说:“不怒一时一事之气,不辨一时一事之短长,人生很长,这只是一条小河流,趟过去,你会发现那其实没什么。”
叶丹卿听到这,目中含泪,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想起《小马过河》那个故事。
她哽咽着想,这条河我无法过去,它湍急奔流,宽阔辽远,对岸遥不可及。
叶老爷子觉得不对劲,转头看丹卿。
她低垂着头,没精打采,叶老爷子捧起她的头,只看到涕泪四流,被水洗过的眼睛却黯淡没有光泽,一张小脸惨白着,那是一个无法化解的疼痛抑郁表情。
叶老爷子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真是的,又蠢又丑,教你多少遍,眼泪要用对地方,一直都学不会。去对正确的人哭诉,说你舍不得,说你的伤心你的难过,而不是这样默默流泪,都没有人知道在你哭什么。”
叶丹卿摇头,紧抓着叶老爷子的衣襟,漂亮的眼睛满是求恳。
“没出息。还以为你长大了,结果还是个哭包。”
叶老爷子牵着这哭包回房,无语地看着她抽噎着。孩子眼里的黑白,太纯粹了。但是叶丹卿绝对不是那种看不到中间地带的孩子。她的抗拒太明显了。
叶丹卿抹了把脸,肿着眼睛回来。
“哭够了?真是的,我可没欺负你。”
叶丹卿微笑:“没,是我的问题,我是个哭包。”
叶老爷子沉默,半响,说:“算了,那句话怎么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们顺其自然。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那么抗拒。”
叶丹卿说:“等我们去过周庄后,我就告诉你。”
“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喝玩乐,荒废光阴,去,打套拳给我看看,退步没?”
“人生苦短,要常思快乐事。”
叶丹卿跳下床来,拉着叶老爷子的手说:“那我们再下去一趟,你教我打拳,我教你跳舞。”
“跳舞,你太爷爷跳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看丹卿打拳,绝对是件赏心悦目的事,美人如玉。即便是虎虎生威,拳头冲到你眼前,还是那么漂亮。教导她,就更是得意,她足够聪明,一点就透,功夫日进。
叶老爷子边看边点头,在瑞士几年,丹卿看来是下了苦功夫,气势都出来了,凌厉到位。只是,狠劲太过,回防无力,而且一定学了野路子。武学一道,不是只讲究进攻的,这孩子走极端了,但等她转过弯来,迈过这道槛,就是质的改变。
丹卿喜欢练武,每次练习或者实战,她就暂时遗忘现实的冰冷疼痛,兴奋得发抖,拳脚所行的轨迹像把她的不甘愤恨带走,酣畅淋漓。
叶丹卿收势,回转身来,边走边拭汗。暮色中,她披着金晖,小小的五官像会发光,明眸皓齿,熠熠生辉。
叶老爷子又得意又骄傲又担忧。这样一个像钻石般闪闪发光、有勇有谋,未来不可限量的小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必然的,叶家后继有人。但过刚易折,希望漫长的时间会教会她收敛。
谢遥接到丹卿电话的时候,很是惊讶。她在说什么?
丹卿说要回国陪叶老爷子。
谢遥低头看地,呆了一会儿说:“丹卿,你是说你要一个人呆在国内。”
“是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个着落,传到谢遥耳里却如同雷击。
谢遥又急又怒:“叶丹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叶丹卿站得笔直,目光注视着光柱中飞舞的尘埃,话语里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恍惚:“妈妈,我想呆在这儿。不光是因为想陪陪太爷爷,还因为我想看看爸爸。”
谢遥气:“你难道不知道妈妈也需要你,你这样是在抛弃妈妈,你懂不懂?”
叶丹卿无辜地:“妈妈,我没有不要你,你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
谢遥气得不顾形象:“呸,我最重要的话,你离开我做什么?”
叶丹卿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力量。
谢遥语气尖锐,气愤难消:“你真不是因为妈妈和丹尼尔结婚,你接受不了,才逃跑的?”
叶丹卿叹息一声:“你想太多了,丹尼尔很好,对我也很好,我没有接受不了。”只是和你们在一起,我会越来越像个局外人,一日比一日绝望,越来越疲惫,越来越厌烦。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
谢遥道:“你觉得你这样不声不响下决定是对的?你在我度完蜜月后告诉我,你要离开。好,算你理由正当,但你让我怎么想?让丹尼尔怎么想?让别人怎么想?所有人只会认为你接受不了丹尼尔,反对我再婚,只会让人以为我们容不下你。你又让知道的人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你叛逆期到了,没有礼数,胡作非为,妄自尊大,一意孤行,没有人站到你那一边。丹卿,你还不到当家作主的年龄,我告诉你,你给我回来。叶家那么多人,少你一个不少,不需要你一个孩子去尽孝。”
叶丹卿温和地:“妈妈,我不会回去的。太爷爷已经很老了,他既是我的太爷爷,还是我的老师。他那么用心地教导我,我想陪着他。我以后陪着你的时间还很长,但太爷爷的时间不多了,我想陪他走完这一程。至于叶家的其他人,那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自做他们的,我自做我的。妈妈,理解下我,谓我何忧?”
谢遥沉默。养孩子是件艰巨的事情,他们渐渐长大,明白事理后,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更甚者,他们更有道理。
叶丹卿顿了下,又说:“你让我正常一点长大。我不喜欢呆在瑞士,我和他们生活习惯不同,爱好不同,我在那里甚至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我很寂寞,比我不会说话的时候还要寂寞。”
谢遥震惊:“你说什么?”
叶丹卿迷茫地说:“他们的笑话我不喜欢,他们的明星我欣赏不了,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谢遥不信:“可是你功课很好,老师说你成绩优秀,很受欢迎。我,我也一直以为你适应良好。”
叶丹卿决定诈她一下:“妈妈,其实那天我看到你了。”
谢遥大惊:“你说什么?”她想到那天傍晚,看到丹卿和几个穿着怪异,人高马大,抽着烟,一脸不良的人在一起。
叶丹卿微笑:“我以为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谢遥瞪大眼睛:“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们是不是勒索你?”
叶丹卿摇头:“没有,没勒索到我,我把他们打趴下了。”
谢遥尖叫:“打趴下?你和他们打架了?叶丹卿,你都做了什么?你打了几场?有没有受伤?你是个女孩子,学武不是让你用来打架的。碰到这种事,你应该告诉大人,而不是自己解决。你以为你会武,就了不起了?我和你讲过多少次,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会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拳脚无眼,你就不能爱惜点自己。”
叶丹卿镇定地说:“所以才要离开,”
谢遥苦涩着说:“这些只是小事,妈妈帮你解决。”孩子有事瞒着她,心里有点不好受。
叶丹卿点点头,沉下脸来:“是的,这只是小事,我已经解决了,他们并不厉害。妈妈,我的心太浮躁了,太爷爷说我需要稳定下,修身养性。”
谢遥反对:“你还要学武功?你学的越多,不是越容易出事。一旦你觉得自己厉害了,就更不会忍气吞声,更容易在出事的时候选择暴力。”艺高人胆大,私心里,谢遥觉得一个女孩子胆子还是小点的好。
“妈妈,你知道的,我就算不学武,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再说,我现在学了个半吊子,不更上一层楼,更容易踢到铁板。”
谢遥心乱如麻,一时抉决不下。
叶丹卿再接再砺:“妈妈,我留下的好处更多。就算回瑞士,我也打算去上寄宿学校。”
“什么?”
“这样对我们更好,妈妈觉得呢?”
“丹卿,你做决定前能不能先和我商量,而不是自己拿主意。你要我说多少次,你还不到年龄。”
谢遥精疲力尽地挂断电话。
丹尼尔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
谢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喃喃地说:“卿卿她长得越大,我越不了解她。”
丹尼尔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以后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