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难过,雏鸟总要离巢,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期待下一次再会。”
谢遥苦涩地想,丹尼尔说得比唱得好听,毕竟不是他的孩子。大多数父母与孩子之间永恒存在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而不是和谐友好的朋友关系。从孩子未出世就开始规划他的人生,几岁该让他做什么,几岁又该做什么,最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只是丹卿的人生计划在六岁那年走上歧路,越来越偏离预设的道路。如今她甚至不知道那孩子的梦想是什么?她要高飞去哪里?
更甚者,她不知道小丹卿过得不好,不,也许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开怀大笑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尖叫奔跑,欢呼嬉闹,彬彬有礼,客气冷淡缺乏热情。仔细想来,叶丹卿的亲密好友是谁?爱弥儿、莎娜还是丽娜?不,都不是。谢遥更加沮丧,叶丹卿变得虚伪,用假面具掩住自己的真实,她对待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分亲疏远近,一式一样的面具。真实——孩子身上最美好的品格,已经过早地被扼杀。
谢立秋对这事的看法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升米恩、斗米仇,你就是太惯着她了,惯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个性,惯来惯去惯出仇来。”
谢遥摇头:“不,卿卿很重情。叶老爷子年纪大了,卿卿回去陪他也是应该的。”
谢立秋不满:“年纪大,我年纪也大了,怎么不见她回来陪我?照我说的,她要走,让她走,就当她丢了。你和丹尼尔抓紧点,再生个娃娃,好好管教。”
展颜瞪了老伴儿一眼,这话怎么说的?当卿卿丢了,谁家丢了个聪明伶俐,漂亮女儿能不着急。她轻轻劝着谢遥:“别担心,卿卿到哪儿都不会委屈自个的。而且你很清楚,她爱你,永不会改变。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她必然回来。”她转头对谢立秋说:“你也是,别和孩子计较,你要是病了,卿卿也会回来的。”
展颜继续说:“而且,卿卿她有钱,一个有钱的孩子,到哪儿日子都过得舒坦。”
谢遥沉默。她缓缓道:“我觉得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就像她尊重我的选择一样。她要远离,就让她远离,她要保持距离,就让她保持距离。
因为某件事感觉被你伤害了,就不想理你,与你保持距离,避免更大的伤害。所有人都是这样趋利避害,她怎么阻止这种本能。
谢立秋不理解:“尊重,你同那么个小孩子谈尊重?她懂得什么?你问问谢行之,他什么时候才得到尊重的?没独立前,没有尊重。”
谢立秋哼哼:“你就该把她的钱都收起来,现在这样,很大部分原因是她经济太独立了。她到底有多少钱?你知道吗?”
谢遥摇头,不,她不知道。叶丹卿的钱一开始大部分来自长辈馈赠,大把大把的馈赠,谢遥给她开了户头存着。后来,丹卿说要把钱投资叶正新的公司,她就没再过问,只知道每年的分红很可观。而且,丹卿不需要花钱,愿意为丹卿的账单付款的不止谢遥。或许是觉得在精神上亏待那孩子,所以极力在物质上补足。
谢遥说:“就算卿卿一分钱都没有,她觉得该回去也会回去。”
谢立秋大怒:“什么叫该回去?”
比如她觉得这里没有值得期待的,比如她觉得离开更好,比如她觉得叶家更需要她。但谢遥没有说。谢家的大家长的少年时期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模糊不清,不能理解。
谢遥挽住他的手臂:“别生气,她没犯什么错,况且有情有义是个好孩子。就算犯了错,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如果我遇到同样的事,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谢立秋嗤笑:“她才不想做孩子,她急着做大人。”但如果是大人,应该懂得适可而止,而不是得陇望蜀。所以说,还差得远呢。
展颜站在孩子这一边,说:“卿卿这孩子,也到了青春期,叛逆点是正常的。养孩子吗?自然是要时时刻刻为她操心。”
叶丹卿慢慢放下话筒,也很难过,心口像被剜了一大刀。她扯了扯嘴角,只是被挂断电话吗?实际上,谢遥应该像叶正远一样,冲过来狠狠给她一个大耳刮子。她知道自己做的岂止是不对,简直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谢遥待她那么好,如珠如宝,再没法更好,而她竟敢通敌叛国,竟敢说要离开谢遥,竟敢说要投奔叶家。可是她不愿意回家,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就像谢立秋说的,叶丹卿只会阻碍谢遥的幸福快乐,如果她存在,谢遥必然不能得到一个女人这一生最圆满的幸福,夫妻和睦,子孙环绕。所以不能回去,不能让她为难。谢遥为她付出的已经太多太多了,现在该为她自己考虑一下了。
只是仅仅拥有美好的愿望是不够的,动机再好,行动的时候还是会伤害到人。即使知道这样一来会伤了谢遥的心,会让自己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她也不想回家。那首歌怎么唱的,“我看到了,她看你的样子好像你是她的,可我也在旁边”最糟糕的是,你也这样认为。不管在父亲那边,还是在母亲那边,她都切身体会到这样的感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目光所及,她再也不是最让他们关心的了,她再也不是他们掌中的珍宝。她没有勇气面对,只能逃离,逃到天涯海角去,独自在寂静中,想你所想,思你所思,直到思念或者别的什么让她不再介怀,让她能够心平气和接受再回来。沟通,沟通什么?难道真以为什么话都能拿出来说的吗?有些话,不说不明,但永远只能烂在肚里。
叶正远在家翻看相册。照片里的叶丹卿,小小一张脸,眼窝深深,五官深刻,有个坚定的下巴。哭肿眼皮的丹卿,皱着眉搭建小火车的丹卿,小心黏贴模型飞机的丹卿,趴在大桌子上翻字典的丹卿,抱着玩具笑容灿烂的丹卿,认真打拳的丹卿,撅着嘴撒娇的丹卿,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丹卿……
孩子的成长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子。似乎昨日她还是那么小小的一点点,笑容甜美,眼睛明亮,像个天使,而现在她的目光凌厉、敌视、漠然,没有信任、崇拜,像只刺猬,一碰就扎手,一开口就揭短。
叶正远叹息,兰芳菲过来正好看到相册里面的小姑娘戴着个大墨镜,遮住大半个脸,露出鼻头和坚硬的下巴,微微侧着脸,和叶正远很像。她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叶丹澈长得像母亲,一直让她很遗憾。
她给叶正远倒了杯水,放下离开,一句话都没说。叶正远想念他的女儿,她可不想念。她一丁点都没想接受这个叫做叶丹卿的小姑娘。
叶正远却没这个打算,他开口叫住兰芳菲,说:“芳菲,你准备下,卿卿,要回来住一段时间。”
兰芳菲有点别扭,但仍旧点点头。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小主人。
叶丹卿不理会这些暗潮汹涌,她把一切都丢在脑后,叶老爷子出院了,身体健康,完全可以胜任吃喝玩乐这一工作。叶丹卿自然是积极准备出游计划。
周庄啊周庄,心驰神摇,悠然向往。
叶老爷子也乐呵呵的,这把年纪出去玩,其实很给身边人造成负担。但他又不服老,好在有个小驴友,不嫌弃。虽然他们这对老得太老,小的太小。结果,两人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个,消失了。真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杳然无音。
两人坐着软卧,一路欢歌。
叶丹卿亮着嗓子,一首接着一首,彩衣娱亲。声音清亮悦耳,载歌载舞,叶老爷子打着节拍,暗暗琢磨自家有没有少数民族的祖先。叶家可从来没有这么活跃外向的,学武之人,也许有人不羁,但绝没有,至少他没见过,这么这么艺术分子的,或许是谢家的基因。
叶丹卿其实没试过这么表演,她很久没有大声笑,放开唱了,如溪流汇入大河,欢呼雀跃。在越来越大的歌声中,她觉得畅快。
忽地“笃笃笃”传来了三声轻微的敲门声。叶丹卿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个胖胖的少年。
她问:“你好!什么事?”
对方激动得:“卿卿,我就知道是你,我是吴家睿啊。”
叶丹卿愣了愣,脸上带点迷茫带点恍然大悟,她当然记得她的小玩伴了。只是妈呀,过了这么多年了,具体几年,四年了吧,这家伙非但一丁点没瘦下来,还胖了,胖得叶丹卿都不忍心看了,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
吴家睿急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卿卿,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吴家睿啊,吴家睿。”
吴家睿紧张地看着叶丹卿,小眼睛无限幽怨地,叶丹卿的眼睛眨啊眨,嘴巴动了又动,看起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想笑也忍住了。
最后,叶丹卿伸出手去,掐了把吴家睿脸上胖嘟嘟的肉,神色古怪地说:“我知道是你,胖子,你可真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