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花香如雾，她却驻足不前，竟第一次抵御不住心中的魔魅横生。
他明知，他总是欢喜邀她午夜之时在李花树下赴约，彼此或在灯下对弈；或秉烛赏花；或品茗谈诗；或饮酒夜话。如此三个月来，他吟风弄月，她附庸风雅，从开始的刻意请君入瓮，到后来自己也渐渐分不清哪些时候是真心而喜？哪些时候又当属应对之词？
车厢中，烛火昏黄摇晃遗堪的思绪，恍惚间，眼前蓦然一片紫红的血色渲染开来，就平白无故的在车厢里悚然地开出了一朵叫人惊心动魄的花朵。她死命压抑住喉头一声惊呼，遂地抓紧素烬肩头，声音里遏制不住的惊慌宣之于口：“烬，你大哥，你大哥他……要死了么？”
马车陡然一阵晃荡，素烬扔了缰绳，翻身进来，车轨陷入了泥坑里。“你究竟对他做过什么？”看住司马连营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水沾染襟前，素烬心头大震，伸指解了他身上的穴道，抬起目光惊怒的逼视住遗堪。
“我什么也没做！”遗堪为他的失态所摄，头皮一凉，直摇头道，“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如今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怎会自寻死路？”她的眼睛乌黑的幽深，真害怕他激怒之下要一掌打死她，看他如此不由分说地便怀疑她心里又觉得委屈。
素烬不再听她分辨，举指点下司马连营胸前的数穴护住心脉，又将一股真气打入体内激荡神志。司马连营昏死一般，素烬背上冷汗湿了一层衣裳，仍毫无动静。
遗堪怨怒地盯住他不要命地输入真气救人，心里不禁又急又怕，转眼忙从包裹里找出一堆能够解毒祛毒的药物推到他身旁，负气说：“你看看这些药，有没有用？”
素烬倏然盯住她的脸，眼中红丝隐隐，声音淡淡的带了悲凉：“是无常花的气味，刚中毒时无知无觉，毒发时无声无息，除非有它的解药！”他脸色阴郁得让人心憷，口中说出无望的话，却拔开了遗堪推过来的瓶瓶倒一把药丸在手，一一喂进司马连营嘴里，连连劝道：“大哥，你吃一颗，再吃一颗，说不定这一颗可以解毒。大哥，你口渴了，喝点水，我给你倒水去……”水囊明明在脚边，却满厢地找，拔起塞子，一手扶住司马连营往他唇里倒水，一点一点，仔细得仿佛害怕在他怀里紧闭双眼再也醒不过来的人，会因他的粗心大意而呛咳到。
遗堪摸住司马连营沉寂的腕脉，看素烬抱了他不停地喂水喂药，口中自言自语尽是问他药够不够？水够不够？仿佛不知道，那个人已离他远去。此刻盈然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个劲地漩转，再也抑制不住，原来看着他伤心难过，自己的心里也是如此的难受。她此刻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去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的大哥，已经在他点倒的睡梦中悄然死去。她怎敢说？知道徐娘和书清的死，他已歉疚得无以复加，如今，若再摇醒他，告诉这个一心想骗了逃离厄运的人，又已因他而死，还能支撑得住么？
他也许应该死在雪山上，如那人所愿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哪怕是悄然无声地生存在“邀月宫”的后花园，当一具等待干枯的泥雕木偶！哪怕是应该甘心父母平白的死去，应该甘心那人将所有人都蒙蔽在他虚伪的面具之下！早就应该意料到身边的这些人会因为自己而受累……素烬终于一动不动地想，心中忽然大痛起来，合上双目不让泪水流下。一霎之间，疲惫无力的感觉，狂卷得他呼吸窒息。胸中的血气翻滚，他没有想再去压制，任由真气散乱进四肢百骸，如此的自我伤害、伤上加伤，直至到眼前浮黑一片，身子摇晃了几下，人事不醒地倒落车上。
遗堪看他如此苦苦压抑自己，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她幽幽地凝视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就似一个将死之人的脸色，害怕地伸手过去摸他的呼吸。似过了良久，她彻骨冰冷的手指才能感觉到他轻之又轻的呼吸，心口的钝痛才慢慢地清晰了起来，自己已经是如此在意他的生死。她不能再一味依赖他，她要帮他，他心里的苦楚她看出来，但他不相信她，她能帮他什么呢？
遗堪静静地闻司马连营身上那股子馥郁不散的酒气，目光倏落在他腰间的葫芦上，解取过来，拔开盖子嗅了一下，眉头愀然皱起……这酒——真香！她转念间已有计较，塞好葫芦口，找出斗笠和蓑衣利落穿好，回身点住素烬宁神安睡的穴道。
将司马连营的尸首搬出马车，他们不能带他上路，若再遇见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当真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遗堪在泥泞坑洼的路旁左右顾盼一番，将司马连营拖进树丛里去。在茫然的大雨中看他面目如生，这人曾要下手杀了她，但此刻有些不忍看他就此暴尸荒野。就算是为了烬吧！她心里暗嘲，若他日她身死后，不知还有谁会为她收敛尸骨？
滂沱倾倒的大雨里，忍受伤口的撕痛，她从四处找来石头，一块块有条不紊地将它们围了尸首如墓茔般叠砌起来、斩了草木封好，正好是在一棵枝繁叶茂、青果沉沉的甘棠树之下庇护风雨侵袭，遗堪凭风静立，感念他真切维护素烬一片赤诚，低语沉吟：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税。”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婉言说道：“司马大爷，你不要怪烬没亲手为你筑坟。若他日逃过那人的追逼，定当回来给你重修新坟、祭奠安葬。希望你在天有灵，能保佑我们一路平安！”语毕，合什拜了三拜，身影迷离回到马车前，跃上前座，拉起缰绳执鞭策御，狠力一抽马臀，驱车辗过了泥泞，冒着大风雨继续前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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