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仍旧风雨凄凄,破庙里外残垣断壁,折梁破案。神像土解瓦崩,地上一团篝火悬了一口破锅,里面正煮鸡汤。
无意识地呻吟一声,又过了一会儿,眼帘微动,才真正从痛极攻心的眩晕中醒来。素烬睁开眼睛,蓦地想坐起身,却不得弹动,侧脸眼角余光处一片焦黄枯草,司马连营的尸首竟已不在身边,他惊得一声大叫响彻屋瓦:“骗子——”
“不要慌,我还在这里陪你呢!”遗堪听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颤,忍住风寒的牙齿在格格打颤说,姿势优雅地坐在草堆旁,双手不停地翻烤着火。
“我大哥呢?”素烬硬躺在草堆上,脸色惨白如霜,一双眼睛红丝毕现,满是绝望愤恨。她回首看了他一眼,几乎是温柔的凝视,轻声回答一句:“埋了!”对于他眼里的威胁满不在乎,似给他捏碎了筋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心里却害怕他情急之下要运起内力强冲穴道自伤自己。
“埋了?”素烬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冲动,竟阖闭了双目,深深吸一口气,心口又是一阵悸痛,低声问道:“埋在哪里?我回去看一看!”
“不可!”遗堪脸色淡淡,说的话却是斩钉截铁:“你以后或许可以打碎我肩胛骨,但此刻我不能让你回去送死,我也不想陪你一起回去送死!他既能找到你,想必那人也会知道你在哪里!所以,我们要远远的逃开,越远越好……”
素烬眼眸一动,似乎就要挺身而起,遗堪的手一扬一颗石子又准确无比地打中了他腹部的“气海穴”,刚刚运气冲开的穴道又给闭上。原本元气未复,体力又失,被她猝不及防地一道设计硬是又直甩回草堆里去,还没有将脸颊上甩出来的痛楚回味过来,又听见她在面前不缓不疾地道:“你自己要回去送死,回去为那些死人垫尸底我不管,但你不能将我一个弱女子孤零零丢在半路上。在你回去之前,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我平平安安呆着,不然,我若给他们害死了,你心里可又过意得去么?”
素烬听她自私的话,暗自咬牙,自己竟为这个贪生怕死的女子给缚了手脚?这十五年来的隐忍,什么都不能做,到了此刻,这些曾经与自己度过十五年或笑或闹时光的人因他而死于非命时,还一样的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为他们拜祭一下,奉上一柱清香也要做不到么?
更何况,大哥还是他的恩人,没当年从池塘里把他捞起来,救醒过来,就不会有今天的慕素烬。素烬又强横的挣扎冲撞穴道,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亲自安葬大哥,亲自向他赔罪,不该将那人的真正面目隐瞒了十五年,最后让大哥死在了那人的手里,就连死后,也没有一个交代!
忽然,破庙外的大雨声里夹杂一阵急促的马蹄响,听了一会,正是朝破庙而来,想是寻个地方避雨来了。
遗堪回首与素烬对了一眼,她起身过去,将他的穴道解开,低声说:“你的伤没好,又呕了血,不要出声!”按他重新躺下草堆,又从旁边堆了一把到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掩盖住。急忙跑到廊外抽出马鞭朝马臀狠抽了两鞭,马匹吃痛后一声长嘶,转头拉了马车冒雨冲出庙门,一路狂奔而去——
回来,遗堪又坐在草堆旁,从身后草丛的包裹里捡出一件粗布裁的夜行衣穿上,想了一想,散了发重新绾了一个荆钗发髻,于袖里拿出一颗药丸,躺倒,伸手钻进草堆递到素烬的唇边,说道:“含住!”见他并不和她斗气地含了,嫣然一笑眼角潋滟。翻起身来,探入袖里拿出一包东西抹了一些在脸上,又抹了一些在手背上一一涂匀,就地拍了一些泥灰在身上。殿中火光里尘末纷扬如雨,才稍安排妥当,已听见那一拨的马蹄声追了马车方向半晌,又转了回来破庙这边,她心头扑扑地跳。
想那些人追去看见马车里没有人,是以又转了回来这里查看,如此更能确定这些人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素烬听得自然比她清晰的多,连那些人下马之后,进庙来的步法出自哪门哪派他都一一了如指掌,更其中有一个脚步声让他心头跳了又跳,一时间心思杂乱翻腾,心口又一阵阵闷痛。
一丛年轻子弟个个步法矫健地迈进破庙里头,一旁甩了斗笠与蓑衣上的雨水,雨花四溅。腰间个个别了崭新的兵刃,神情在看见破庙里竟呆了一个黑衣婆子,满脸的菊花纹,却在这儿煮鸡汤,不由都是一怔。
首当其冲的一个年轻人,喝问道:“老婆子,这天才刚亮,你就在此炖鸡汤了?”
遗堪为求逼真,盘发易容之后又满身满头拍满泥尘,抬起头来看住他们笑嘻嘻,却是不答话,手指不知何时拿住了一个破钵子,朝他们又拜又求,卑微地讨银子。
“这事奇怪,小心有诈!”五个青年人中其中一个高个子说,目光凛凛地上下打量这个乞讨的婆子。
遗堪曲腿不敢露出鞋,仓促之中,哪里找来破鞋?听他们说话,又装聋作哑地大声沙哑喊道:“你们说什么,老婆子听不见,是要喝我的鸡汤?不不不……这口鸡汤是老婆子的……是菩萨赐下来的……是老天爷掉下老婆子的家里的。不能分给你们!”口中喃喃说,唇色苍白的佝偻身子,眼神畏惧又防备地盯住他们。
“天上掉下来,这鸡汤原本也不是你的?”其中一个胖子也朝她大喊回来,“我们又不是乞丐,才不喝这路边的汤!”说罢,还从锦囊里解下几枚铜钱,一式“化劫妙手”好招将铜钱“哐啷啷”地一一准确无误弹进她手上的破钵里,一群人看老婆子惊愕失措的表情皆是仰天大笑,取笑她的卑微与短浅见识。
“我们真不该冒这该死的大雨出来,一身都湿透了!”这小子一身蓝锦衣裳,却是一个瘦猴,眉目间竟有些娇惯之气。一脸厌恶地看屋檐外的雨,语气埋怨不已。
“为了擒拿到慕素烬那不仁不义、猪狗不如的东西,再大的雨我也得出来,说不好让我们一群先拔头筹将他和那个妖女绑了回去,在大家面前一展威风,再让盟主称赞两句,前途无量啊!”胖子一脸的立功心切,恨不得马上将人手到擒来好回去邀功。
“嘘嘘,噤声,噤声!”高个子却一把拉住他,指了指五人里面最冷清,最文秀的一个少年,低声说道:“慕素烬可是他结拜三哥,怎当人家面,说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他的声音却欲盖弥彰,尖刻挤兑。
只听那个白衣白裳,俊秀无匹的少年一声冷笑宛如冰封寒川,遗堪先前听得暗暗心惊,以为他会为素烬辩解两句,却不料听道:“你们不用在我背后耻笑,我文青珑错与他慕素烬结义金兰,是我一时眼拙,误与匪友。如此耽于美色,贪生怕死,贪功好名之徒,以后不再是我三哥,也不再与我有丝毫瓜葛!在盟主面前我已割袍断义,誓不与他为伍。我和他,楚河汉界分得清楚,如今,我只盼能将他绑于乌龙鞭下,揭穿他为了独自领功而害死我青峰二哥的阴险面目,还二哥一个公道来!”
素烬在草堆里听他一番迫不及待地与自己撇清关系的话,心头一紧!当年四人结义,少年意气风发,此刻,大哥惨死,二哥牺牲!这四弟最年幼一向小孩心性,当年见自己一手好箫让盟主赞赏,就此软磨硬泡让他教,此后每一次见面都亲热地缠住自己带他弹鸟捕鱼,比剑射柳,甚至比自己亲哥哥还亲。原不该怪他,作哥哥本不应连累他,但听他说自己为了领功而害死青峰云云,却被气得眼前一阵暗黑,胸口作痛。彼此结拜十载,又识于幼时,纵此刻遭人蒙蔽误解了自己,也不应当如此不信任自己的为人——自己在他心中竟如此一个猥琐不堪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