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用几乎是温柔的问语说如此绝情的话,遗堪愀然作色,凝眉探向他深若无底的乌瞳,难道真的是她料错了?
他本跟她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唯利是图、忘恩负义、冷酷薄情?没人可以形容她此刻眸中的神情是什么,是吃惊?是痛悔?许多往事如风烟般掠过而又积雪森森,渐渐沉淀在她脸上的是不敢置信的表情,目光中是令人无法面对的凄然。
她脸颊浮上一缕悲哀的笑,竟以为这个人是不一样的。他在雪原不惜性命救她;他在马车里为她驱除蛊毒;他一路上对她细心照料,原只为了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吗?自己竟然一厢情愿地难得糊涂地以为其中有着两情相悦,唯一该庆幸的是,她此刻心里爱不是一切,庆幸的是,一切都不只是爱。
遗堪手扶住岩壁,仍然忍不住浑身簌簌发抖。
素烬凝住她的神情,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也不愿她因他的朝不保夕而死于非命。手微微颤抖,放开了她,在她闭目的片刻,他眼中有一股苍凉稍闪即泯。
遗堪压抑住胸口的烦闷,重新睁开幽眸,脸上已换了神情,不再是那令人揪心的失望,而是噙了一抹谑笑,一种完全属于戏子的本事。她流眸顾盼,盈盈一笑如雨后芙蓉清华不胜,往岩壁后靠,看似弱骨纤纤,说出来的话却会一针见血:“既慕公子不愿彼此假辞颜色,委以虚蛇,那我们且揭开天窗说亮话。公子如今的处境,譬如以卵击石等同自取灭亡。鉴微以整个武林正道为棋,来势汹汹;而你亦兵亦将,车马具无,势单力薄,此局一开,惨败半壁,何以为继?”
她眸光咄咄逼人,让素烬温润的眼睛闪过几星锋芒,微微一笑,心下忧虑,你又何必再参入这盘棋局之中。他眉头曲皱,说道:“我自有后继之法!”语气依然是拒人于千里的漠然。
“照花山?还是邀月宫?”遗堪沉吟片刻,低语道:“应该是照花山吧?公子行事一向谋定而后动,手中必然有可用之物?只如今已累及三条人命在计算之外,还能肯定这一子落下万无一失么?”她一连三问皆用了冷嘲语气,最后更是直捅他的痛处。
素烬猝然抿唇,他确实算漏那人心狠手辣至此——书清、徐娘对他之命奉若圭臬;大哥对他敬若神明,竟也将他们的性命当做围堵他的弃子!可恨在雪原,照花山人马不至,他岂能撇下‘人偶’不顾,更无法顺理成章进入照花山!那刻,他心里何曾不期盼照花山的人马出现,何曾不期盼救援的人马早到半晌,只人算不如天算!他权宜之下,唯籍遗堪来瞒天过海远离茗园,借徐娘之口混淆视听,以图拖延时日,便宜后计。纵负了耽于女色、忘恩负义之名也不惜,可恨,那人竟顺水推舟让他顷刻间背负了三条至亲性命,可谓杀人诛心,不过而而!
这样的结果,这样的逼迫,在始料不及之间已大错铸成,念及此,他喉头一甜,硬咬贝齿,咽回胸口,心中却如火燎冰炙般的撕剜痛楚不已。
遗堪看住他蹙紧的眉心,知他念起此事难受,而她此刻心中划过的并不是怜惜,而是一分报复的快意。半分柔媚掠起眼角,笑吟吟地说:“公子,我们之间还有可以互相利用之处!”她手中梳子轻缓地捋顺头发,纤手轻绾发髻,幽幽道:“既然还要依仗对方,我便坦诚相告——其实,我与照花山主上夙夜有一约在手,我为他潜伏‘邀月宫’挑拨内乱,策动与中原武林的厮杀混战,为他执行‘借刀杀人’之计;他许以我权势与富贵!如今,邀月宫的燎月失职必死,星云二使于雪原混战,一死一伤,四大护法只余一人强撑座下,而燎月私下产女,这其中还大有文章,查处起来,他们宫内大乱还自顾不暇。而我也算尽了本职,理应回照花山叩见主上复命……”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笑意,艳若山间红叶凌霜,只她知里面有不得已潜藏在心底。
“你果是照花山的人!”素烬眸光洞然如烛火,沉默一刻,轻叹道。
这一声得以证实的轻叹,却让遗堪心如刀绞,她本想隐下前尘,真心陪他跋涉前途相依相伴,可如今一旦说出,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亲密无间了。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坦诚相对过,如今更被这一个个秘密,推离得更远,更远,可望不可及之处。黯然之色滑过她乌幽的眼眸,拢住发髻的手指微颤不止。
“可惜你一直伤势在身,因此一路配合我作戏,顺理成章跟了上路趁机逃过诛杀,而你目的是去照花山!”素烬侧脸对她,露出一个淡然而会意的笑容。
她刻意忽略他的凝视,无法从容的面对他将她一路说的话和所做的事都误解为她为了到达这不可告人之目的而佯装出来。包括她害怕蛊毒发作,当他要为她驱除时的流泪和拒绝;包括她在马车上,说让他把她交出去祭奠那些死人,抚慰那些活人;更包括她在他昏迷之中匆促埋葬了他的大哥;甚至包括在破庙里煮的鸡汤,迷倒他的四弟;而且她方才问他吃什么的关切,及愿意与他一起归隐山水之间的柔情,这一切都虚幻,都为了让他不要抛下自己而独自离去的骗局。
遗堪头皮发麻,心中有苦却难以言说。素烬紧盯住她脸颊上升起的异常的两片红晕,竟似将她的害怕错当成了骗局揭穿之后的羞惭。一抹冷笑从他唇间逸出,宛如天下最锋利的匕首,刺穿她心底柔软的所在,胸口瞬间大痛,内伤又再颠倒起伏。
素烬冷笑一声,微微合上双目,待他再睁开眼里的神色已澹静如水,嘲然问道:“你如今全坦白出来,手中还有什么把柄让我去当这个开山劈道的无畏棋子?”
“我知道夙夜主上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遗堪深吸一口气,眼色有倔强的艳丽流转,波光盈盈,狡诈说道:“君不密国失,臣不密身亡,前车可鉴!在到达照花山边城前,我不能告诉你!若到了照花山边城,而我所说的一无用处,你再杀我不迟!”
她果真明白切身生死的要领,素烬心下深深地吐气,目光渐渐柔淡,转身出洞时说:“姑娘风寒未愈,先歇息!三餐操持理应让烬代劳。”
望住他在外堆了些枯枝枯叶掩隐洞口,听住轻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去,她倏然反手掩口,墨蓝袖子移开时,上面渲染了一片朱赤如紫血色沥沥。遗堪脱掉外衣,换了一件浅紫的云香纱衣衫,又拿出披风紧紧裹在簌簌发抖的身上。
素烬去了许久也没回来,她靠岩壁冰冷地坐,刚合上双眸又骤然惊醒,期盼地望向洞外见毫无动静,又转回眼前暗黑的洞穴。那纤细双眉浅颦,轻轻垂下眼帘,嘴角终于含了些苦涩的笑意,一旦听到任何的风吹草鸣,带了惶然心思,又抬眸凝视住洞口。
时光静寂地消逝过去,掩住嘴轻轻地呛咳了几声,在她绝望地以为那个少年不会再回来,在听了她的真话之后如他所说的那样对她撒手不管的时候,洞外的干草沙沙地被人拨开,一个颀长萧索的身形走了近来,将她完全包裹在碧泉清水般的剪影里,他右手托了一包混合蕉叶清新和鲜肉香气的食物递给她,柔声说道:“快吃了吧!”
她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再用如此润和的语气跟她说话。他看见她蜷在洞角里,双手抱住整个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脸深深埋进了臂膊之间,掩藏自己的泪水,隐隐听见她抽泣的哭声,莫名地让他有一种窒息的心疼。这个哪里是方才还平视他,口口声声和他分析对弈之局的进退,以照花山之约明示于他,又以夙夜的秘密要挟于他的狡狯老练而笑意盈人的女子?隐藏在人后的她竟总如此的脆弱和悲戚,又总如此猝不及防地侵入他心底和眼里。
素烬悠然叹息着苦笑,拉开她的手,放轻声音哄道:“身子难受了么?吃过东西,我和你下山煎药,喝过风寒就会好了!”
她倏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延住他的腰搂紧,烬,我要怎么才能住进你心里?要说你温柔亲近,却每每看穿我的诡计,在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接近你时,转身就将我推出去好远,就似落下深渊;要说你冷酷薄情,却每每不愿看我危急受苦,在我以为你要撒手不顾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这般温柔的微笑,犹如暖阳。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将你永远留在身边,永远也不会离我而去?冰凉的眼泪全然洒落他襟前,甚至感觉到她激烈翻腾跌宕的心跳,可她却一句话也没诉之于口。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句话没说,没像在梦中那般恣意求他。默然中彼此呼吸之间,便似多了一些什么,似暮春初临的夜晚,他刚燃亮烛火观赏,而那枝头璀璨绽放的李花,已在潇潇风雨中安静地飘零落去。
惊艳他清灵如梦的眼眸,却也无法挽留——那一刻相遇即错过的惆怅,是他永远也无法释然的辛秘。素烬眸中似了然,又似解脱,更似自嘲,明知这样的情感,以后都会成为了虚无,又何必在此刻多留恋些什么?
他任由她将自己拥紧,却像遗堪拥紧的不是他的身,而是他的心。又似这些苦楚都只是遗堪的,这些心痛只是暂寄存在他心头与眉间,都与他这个人全然无关。
然目光中的落寞,一点一点地增添,纠集在了她身后那洞壁的嶙峋之处,疲惫了蕴藏了深深的黯然,暴露出了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