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分开后,似乎刚才的拥抱并不存在过,泪水也并没流过;各自拿泥烧的鹧鸪默然进食,鲜香的肉吃到嘴里都成了苦涩,不知还该说什么,似乎每一次想开口都无法说话。就这样静得几乎要吞噬了彼此时,素烬终于安然启齿:“我必须回去把大哥安葬,再陪你上照花山!”
他的决定就是这个?她方才在他怀里感受到胸口那温热如炙时,几乎有一刻幻想过,他会为她心软。不然为何一直与人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他,竟三番四次没有拒绝她的拥抱,也不曾吝啬在她伤寒时抱在怀中取暖。他真只出于怜悯么?遗堪的心,微弱的跳动,但他此刻说出来的话,却与她所想知道的无关,一股冰冷再次默然地穿透了心底,硬将喉咙里的食物咽下去,淡淡地回话:“此刻回头,指不定鉴微正等你自投罗网!何必白走了这么多路,你大哥已死,也已入土为安。对于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首来说,需要那么多的摆设么?若连自己都保不住,你大哥在天之灵又岂能安然瞑目?”
她说完,转身,从包裹里掏出那一只葫芦,递过去给他,眼眸闪亮如星芒,说道:“你闻一下!”素烬凝目一瞧,眼角星湿,那正是司马连营多年来不曾离身的酒葫芦,他伸手接过,目光凄楚,轻轻打开一闻,葫芦里面酒味香醇,更令他胸头一震,这正是他最喜欢的西域葡萄良酿。在大哥心里一直是记挂他的吧!连他曾说过,希望一尝西域葡萄三晒三蒸的极品陈酿,这么多年未见,都一直记着。泪水几欲涌出,他强行忍住,手中晃了一晃,葫芦里还有半壶,耳边却传来遗堪冷冰冰的话:“毒就下这在酒里!”
素烬瞳仁微缩,他本是心细如尘之人,但司马连营的死太惊痛,又连日接到死讯而心生激荡,不由许多微枝末节都没加以细查。他神色不变,但握住葫芦的右手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了,鉴微要杀的人是他和大哥两人!定是劝大哥前来,要好生与我叙旧以美酒为由,让他不要为此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只将我带回去便好!想必,一路上,爱酒如命的大哥定忍不住美酒的诱惑,嘴馋喝了半壶——素烬胸口血气翻涌不已,疼痛而苦涩,而后及见到我,竟对他避而不见,隐身闪躲,忍不住怪责遗堪是以一出手便是隔门拍了“乾坤一掌”——谁知,那一天的会面此刻便成了永诀!好一条一箭双雕的毒计,可惜他苦口婆心,满口仁慈的毒计,却让大哥给破坏了,也让大哥独自承受了结果。
遗堪暗瞧他唇角噙了一抹苦意,眼神更沉郁得令人心痛。便知自己所料已不差,低声道:“他下手果断狠辣,心思冷静无比;你如今心神大乱,受其牵制,如何更能回头?”
是啊,他如今不仅什么也再输不起,就连回头的路也没有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能自找苦吃。若连他也身死毒计之下,那么双亲的枉死,徐娘、书清的性命,大哥的冤屈,又还有谁去向那个人追讨!天理、公理,若没可以还击对抗的实力,又如何能叫权势低头妥协,又如何能揭穿真相,去赢回真正的公平与正义?
思绪一闪而过,瞬间澄明得无以复加。树林外传来草动之声,有人走来,渐渐行近。素烬举手堆好洞口的枯枝,他隐身在枯枝之内,两人静静地听来人的脚步和说话声:“我们抓了那五个臭小子,是要杀了,还是……”
另一个粗哑的声音道:“使者嘱咐我们广布消息,势将慕素烬引出来,再枭其首,吊其尸,给中原武林一个震慑!”
“如引他不来呢?”前一人执枝翻打草丛。
“那五个小子就代其受过罢!”回答的声音冷冷传来,宛在耳边。
遗堪听到“枭其首,吊其尸”六字时,心头紧悸,在昏暗中凝视住眼前的背影,仿佛这个背影离她很远——他为何要救囚洞里那些人,因此激怒了“邀月宫”!若中原武林以你为荣也就罢,可你原就身处险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何必再去顾虑别人的生死?日后,你便跟我一道去了照花山,以你的聪明才智、隐忍坚毅要在照花山藏身立足,哪一样不是绰绰有余的事?她的手指冰凉透骨,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如此的坚强,又是如此的脆弱,可以对自身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置之度外;却偏偏对别人的生死心存挂怀、一身悲愿自缚!
这么一暗忖的片刻,洞外的脚步已远离,隐隐听见追逐捕捉猎物的暗器风声偶而掠过寸草片叶之间的回响。
“‘邀月宫’,寻我来了!”素烬浅淡如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振得她心头一激灵,他果是要去救人!“你还去救他们?”遗堪捉住他的手臂,紧紧一握,忍不住急声责备:“你如何总如此妇人之仁?难道他们就没有师友、兄弟、父母去操心,要你一个重伤未愈、遭尽他们辱骂的人去送死吗?”
“你也说是送死?该知道这次‘邀月宫’的报复,立威——自当必尽其酷厉手段!此事皆因我而起,岂能让他人代我受过?”她迎视住他几近偏执的心意,却无法说清自己正面对着的是怎样的眼神——坦然悠远、怜爱悲悯、澹静却深沉。“我和你一道去!”在无法反驳之后,她只有与他并肩而行,“我熟悉‘邀月宫’的约定暗号,他们不知我们在此听得他们的计划,必不料我们会跟踪前往,待摸清了情况,再见机行事?”
素烬微锁眉头,心中思虑了一番,并没有反对。
夜色渐深,峭风过鬓,衣衫微寒。
沼泽谭里一阵火光混乱,夜半惊魂,敌人身似鬼魅七步杀人,流光使身形一晃追踪而来,忽站定在荒草地上,看着前方一劲飞射的依稀身影,俊朗的眉目一动,微微勾唇:“调虎离山之计么?”纵身转了一个圈又悄然隐身回去泥潭边藏在暗石之后,果然,不过多时,昏暗的月影之下又窜出了另一条人影,步如流星,在“邀月宫”的众人围攻之下疾穿过去抢近泥潭中的正缓缓下沉的五根木桩,浮木之上绑了五个韶容少年,似早已被此刻的境况吓得呆滞,连喊救的声音也沙哑了,更不敢多动一动,深怕瞬间泥沼会没顶而下,死于非命。那道颀长的身影展开身法,掌拍指戳宛然便是“太极上式”的招式俊逸翩然,挡在他面前的人无不应声而倒!
流光使一声冷笑,掠刀而起宛如雄鹰展翅,刀光现出那人不及防备,一条右臂当即溅血落地,鲜血顿时喷射如注,不及回首捉起一人便朝流光使掷去。同时足下急急数点,负伤而走。“哪里走!”流光使脚下连环数跃,一反刀背格开飞来的人,那人“哎呦”一声跌落泥潭之旁,大叫一声好险。
流光使狂追而去,只见林深夜沉,那个身影一路鲜血淋漓不及包裹,冷眉一挑,挥刀而上,身形倏变,刀斩如电。白光闪过前方一枚人头抛起,血色标射满天,一阵猩红的血腥之后,那人首滚落地上。骨碌碌地在斜坡上不停翻滚,终为石头所阻,停在溪旁,秋水泛光之中血色如浆,双目却迷蒙如雾。
流光使跟着行近,望住秋水里的首级,心中一阵空虚迷茫之后,竟缓缓有了一股荒谬的省悟。他俯低身去,伸手在那人首额角一摸,果然有一个破绽之处,顺手一掀骇然剥落一层人皮面具。底下现出的竟是他手下许六的脸!狂啸一声吓得夜枭惊啼,他执刀倾力往回赶去,等到达泥沼旁,木桩上的人果然已被救走,“邀月宫”的人黑衣白带倒了遍野弹动不得。骤然握拳,片刻冷静之后,眸光深沉,凝住泥沼潭里的木端,低声沉吟:“原来真的没死么?棋局才刚刚开始……”
他连番快手解开地上众人的穴道,正准备命人搜山,却隐隐闻到山脚下有犬吠之声随风飘至。
素烬和遗堪易容成“邀月宫”的教众,带了五个少年急冲山脚。他们早已留下暗号给中原武林,好让五个少年在他们救人之后来接应。事情一如遗堪所料,这五个少年皆被“邀月宫”所控制了神志,不久便团团将两人包围住,各自展开看家本事扑腾过来互相残杀,都要置对方诸死地!
遗堪瞅住他们脸上那些忽隐忽现如有生命般变换形状的花蕊红丝,脸色变白,却一言不发。
素烬在他们之间腾挪转移,各自点住了穴道,依然阻止不了他们各自强冲血脉,似要拼得经络寸断也不甘罢休!
“你可有解药?他们这不想是‘摄魂之术’!”素烬目光深邃而痛惜,凝视住遗堪迫使她说出答案,“你知道这是什么,不许瞒我!
“是……‘鬼尸虫’,中者不死不休,没有解药可解!”遗堪避无可避地说,眸光在他凝固般的脸庞上一掠,心头暗惊,劝道:“将他们送下山去,等他们的师友来了,我们再走!”
“不行!我不能看他们死去!”素烬沉吟低语之间,已双手各拎住两个的衣领,余下一个看向遗堪,说道:“我们依计回猎屋!”
遗堪抓起剩下的一个,连点带跃跟上他一掠而去的身影,两人转回日间发现的山中小屋。此处该是猎人所设,方便狩猎过夜之用,虽然简陋,也终比荒山野岭好。屋前,素烬已布下了梅花易数的九宫阵势,若有人追至此处,也可阻挡一阵。
进了屋,也不燃火,将五个小子直排盘坐好,后一人搭住前一人的肩膀。半日劳碌之后,心神皆疲,素烬勉力静了静神,如今那人十五年前失去的“太真心法”他早已背得烂熟,五年前回到茗园就偷偷修炼,将之前那个人逆反教他的内功散尽,重新研习,是以一直隐藏住自己的内力,今天不可再藏了,只有用这江湖中无上的心法内力将这“鬼尸虫”强逼出体外,才有幸存的可能。
遗堪在昏暗中仍感觉到他目光的清冽,猜度他的心思道:“你要用内力强冲生死关?为了他们,你就这么不要命吗?”可是,我呢?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在你心中,就永远没有我的存在?她微蜷的手中忽凝了一丝内力,只要他真的要如此耗费自己的真气,她必将强行带他离开,只保住他的性命,其余的事情她一概不管!眼前这些人的生死,也与她丝毫无关,纵……纵日后他生气,不再理她了,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