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烬不确定那一刻自己看见的是真实,还是梦境?那一个凝注他的是人,还是鬼魂?真实和人,或梦境与鬼魂,都宛如彼岸花般的艳极盛放,那一刻的心痛感觉却一直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记忆当中。
当重新睁开眼,淡薄的微明天光自那不高而疏离的绯红杜鹃碧叶点翠枝头,悄然落下。他望见了一个云绡轻纱笼乌发的紫衣女子跪坐在他的身旁,疏眉淡目甚是陌生的容颜,却正殷切地为他拭擦额头的冷汗。素烬微微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身体空虚得似乎已被人完全掏空了去,使不上一丝的力气。他原是不惯让人如此贴心侍候的,就算是遗堪当日入了茗园,刻意要成为他的使唤丫鬟,他也曾婉言拒绝。最后是奈不过她所说的一番话:“小女子身如浮萍,无处可以安身。公子若真想给我一个安身之所,却让小女子在此饱食终日,我又于心何安,又岂是长久之法?不若作了公子的丫鬟,如此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安心立命的理由!请公子允许了小女子吧!”
她说的那么恳切,仿佛天地茫茫之中,当真是无处可依。那语气,那眉眼,千万不似在作假的,当时,虽知敌我分明,虽知她狡狯善变,也不禁给庭前那一刻李花影下的那一抹纤弱身影,委婉语气,所感染了心怀,生了一点怜悯的慈悲。
纵然是如此,他也从来是拒绝她贴身侍候的,只淡淡地互相保持着君子之礼,连外衣也从不曾当她的面脱落过,更何言其他。纵是,书清也没有走进过他的卧室侍候,都是跟前身后为他打点起居出行之事宜而已。
他心里自然地想避开这个女子对他刻意的温柔,奈何却浑身动弹不了,更想试着开口拒绝,哪知说话,却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是蓦然地发出了一串沙哑的喉音。素烬眼中掠过一丝的惊诧,不意自己竟会连嗓音也失去了。怎么回事?他眉心微锁,眼前的少女却似将他的一切情状看在了眼里,颊上微微一笑如雾中花,轻声温柔的说道:“这位大哥不要着急,你身上内伤过重,一时动弹不了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这么一开口说话,声音神态皆是陌生得紧,但他分明又感觉到其中那样熟悉的安慰语调,而她按在他脸颊上的白帛更是轻柔得如云一抹地滑过他的眉眼,兴许是错觉。他竟看见她目光深深凝视之中,默然滑过一份怨恨,二份柔情,三份担忧,五分绝艳。
这样的眼神,素烬蓦然觉得熟悉,似乎就在不久前他曾经见过。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见过,还是在火光烈焰中依稀见着。
他正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却听脚步珊珊之声,一道一尼从那少女的身后映入了眼帘,素烬更是吃了一惊。这正是青松观的远思道人与紫泥观危岩师太,他们一个是胖子少年微道的师伯,一个是与“寄刀楼”的章璋联姻的红绫的师父。更有一位疾步走过来探视的枣衣的中年汉子,正是“如意门”的瘦子高瞻秋的堂兄高远阁。三人一起看过素烬的神色,皆是互相照面了一下,又出言相问他是何门何派,谁家的弟子,为何会出现在山上等等。
素烬张了张口,发出一阵沙哑难明的嗓音,以示自己说不了话,又是一脸的歉然。三人看了一番,自然是明了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他安心休养等等,才缓缓转身离去。临走前,危岩师太看似无意地拉起了那紫衣的少女,低声在她耳边警醒了一声:“紫琪,男女授受不亲,留心些!还有,此人来历不明,不得不防!”
遗堪眉心掠过一丝疑虑,暗然乖顺的点头。
危岩师太转眼瞧了瞧“玉书尚风山庄”那边,又低声说:“紫琪,月少庄主为了你救人而损了元气,你理应过去致谢与照拂!”
遗堪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唇角不觉地含了一抹轻微的浅笑,回道:“是,师伯,师侄遵命。”
危岩师太看了她伶俐的神色一眼,满意地颔首一笑,转身离开,仿佛方才那个心生谋算的并不是她这个清心寡欲的紫泥观上人。
遗堪送走了她此刻的师伯,依然跪落素烬的身边,凝眸看住他如今这一张被她弄得其貌不扬的脸,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他眉间微曲,秋水分明的眸子却似烁人重重,遗堪在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此刻那一张有少女的妍丽却不失庄重的脸,那是紫琪的脸和神态,但那一双眼睛此刻却是她遗堪的,她在他的面前始终是泄露了自己的伪装之下的真相。
她看见他唇角微微一笑,如同流水涓涓滑过她的心底。这样的笑意里,有安心,有歉疚,更多的是为她的担忧。这样的笑容似穿越过数个月的绵长岁月,带了煦煦暖阳直抵她心口。她何曾不愿意时光,只停留在彼此的初见之时,而没有了后来的欺骗与失望?然而,此时此刻,纵有千斤力,也不可叫时光反转了。
遗堪垂落眉睫,轻轻一叹,宛如蝴蝶翩然而无声无息的翅膀。眼角的艳丽还在,却更多了一层清怨。
她原该怨他的,谁让他不守信约?在她看来,她于自己心中的分量,远远不及她眷顾他的万分之一,才会在那惊险万分的时刻,罔顾了她而离去!素烬默然,眸光中拂过一丝哀凉轻如晨雾的笑意,他还在意这些么?就让她如此误会去了不好吗?他就是在意他的兄弟,在意他自己,更胜过她。当她对自己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当她需要依赖着自己寸步维艰的时候,自己就对她看得比肩头拂落的一朵花瓣还要更轻了些。
就这样误会去吧,只要她远离了他,不再把安喜乐居的愿望寄托在他这个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身上!那一切的喜怒哀乐,魔魅横生,就随她心意而去吧!
如此想着,素烬徐徐重新闭上了眼眸,眉间支离之态中更添了无语的漠然。
遗堪看着轻轻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她蓦然起身,从他身边离去的裙角甚至轻缓地拂到了他微侧的肩上,素烬眉头微动,心中似有留恋一般听着她脚步轻声离开,踏落地上絮絮秋杜鹃残花的破碎声响。
她的心,也如她脚下那些无意踏碎的花瓣一般了吗?
妄自破碎凋零,却无人要去珍爱怜惜。
“少庄主……你的伤?”遗堪变换的声音从对面不远处的一丛迎风婆娑的杜鹃旁淡淡传来,清幽如潺湲的溪水。初回中原的路上,曾经是这个紫琪的姑娘在马车中照料她,虽是短短的几个照面,寥寥数语之辞,但那女子的神情语调她都从心底搜刮了出来,此刻更是模仿的惟妙惟肖,除了小心在意她在众师姐妹中的位置与关系之外,暂时无碍。
月折夕蓝衣玉冠,席地而坐,俊逸的眉眼间萦绕了一丝疲惫之色,而唇边的笑意却清淡得如同明月下的扶疏花枝,他微微欠身,说道:“有劳姑娘挂心,在下已然无碍!”
此刻,晨光熹微,随着粉红的花瓣跌落这个少年的肩头。遗堪才第一次认真看清楚了他,一袭湖蓝衣衫如碧水,他的人亦如一泓秋水明澈。若论温文尔雅,他的气质比素烬更柔和亲切;若论淡静闲逸,相较之下,素烬的性情更胜了一层狂傲狷介,二人如明月比清风。月折夕胜在光华坦荡皎洁;素烬赢在风韵灵动多姿,直作白璧与碧玉之较。
遗堪扬一扬眉,不由为他丰神所摄,脸颊上轻红。稍显突兀地伸手过去,自他净洁的肩头将那一朵依恋纹理的杜鹃轻拈起来,黯然一笑,说道:“杜鹃乃薄命之花,少庄主多福多寿,切勿沾染了它的不详之气。”
月折夕微微为她细白指尖的那一点浅红所引,目光凝聚于此,唇角淡笑如缕,吐音如晨雾:“姑娘何出此言?”
“‘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古人传说,杜鹃鸟为望帝所化,年年悲啼,而杜鹃花却是啼鸟口中血色染成的满山嫩紫嫣红……如此含恨千古的冤魂所化的血魄,还是不要沾染的好。”遗堪此刻的秀眉细细,盈水双眸里也似含了烟愁一般,在指端杜鹃的掩映下更显娟丽与单薄。
“‘芳草迷肠结,红花染血痕。山川尽春色,呜咽复谁论?’”月折夕看着杜鹃,接了余下的诗句,眉头舒展一笑,“那在下在此谢过姑娘拂花之德!”他言下不大以为然,但谢词十分恳切,颇为雍容。
遗堪忍不住抿唇轻笑,“少庄主既然不以为意,那又何必谢我?”
“让你看出来了?十分抱歉!”月折夕轻轻一笑,坦诚承认,眸光微转,说道:“姑娘昨夜受了惊吓,身上又有伤,不易多思多虑,以免损伤脏腑。”他淡淡的音声中亦有了殷殷关切之意,像是月色照人,不疾不徐。
素烬留心听着遗堪与月折夕的言谈,心中竟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掠过,当这感觉瞬如流光,还没有想清楚,它就溜走了。
不知那边是谁叫了一声,“他们醒了!师叔他们醒了!”是无限欣喜的声音。人群奔走的些微喧哗过后,素烬静静地听到了他四弟文青珑的声音,一瞬间,心内只觉安然安慰,终于自己豁尽全力的功力没有白费,最后保得了他们平平安安。
与那边的欢喜相形之下,他孤单躺在衣衫上的萧条身影,却显得格外的清冷。他不知自己此刻是以什么身份躺在他们的身后,而他重伤初醒时候,恐怕也只有那个对他心怀怨怼的女子,还有半分的喜悦是为了他而发!这些人虽未见关怀备至,也不曾见憎恶辱骂,想是遗堪已经为他易改了容貌,和安排了适合的身份,才至于他出现在众人前,也并不使人觉得突兀。
这样一想,素烬心头突地一阵抽痛。他那样对她,她却未弃他于不顾,而是如此的为他安排筹谋,调治伤势。不自觉地咬了破唇瓣,有一丝血腥涌入舌底腥甜酸涩并到一处,他轻轻地将它含住,默然呼吸。
那边五个少年一径不知道自己何以从“邀月宫”手里逃脱出来,又是众口一词没见过慕素烬。当被问起,他们身上的剧毒何以驱散出体外,更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如意门”的猎犬却沸腾了起来,三只黑犬冲着一个方向喧嚣起来。遗堪走在人群最后面,心头一惊,回头去看时,黑犬几乎要冲开牵制的门人的手,几欲冲向地上的慕素烬。她的袖中立刻捏了三枚从紫琪身上御下的银针,微动之际,站在身旁的月折夕却是唤道:“姑娘,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