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能别动!遗堪心念电转,已是飞身掠过地面,追上那三只猎犬,俯身扶起了地上的素烬,一掠而上站在了杜鹃花的枝头。底下那三只猎犬却是发了狂一般弹跳不已,“如意门”门人连连喝止也不济事,反转了头过来,见人张口就咬上去。种种穷凶极恶之态,让一群人暗自心惊,慌乱之中,有人喝了一句:“这些狗儿发疯了,快毙了它们,以防伤人!”出声的却是高瞻远。
远思道人与危岩师太身为长者,此刻当机立断,一人挥出一掌,各自拍落狂犬的脑袋,呜咽一声软软垂下两只黑团来,只见眼睛都裂出了血色。另一只,刹那之间,也被高瞻远劈于掌下,危危死去。
月折夕轻蹙了眉头,若无声息的一声叹息,眼中有怜悯之色闪过。抬头看见遗堪护着素烬仍站在杜鹃树上惊魂未定似的惶然看住地上惨死的狗只,脸色白的吓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怕的不是这几只狗儿的死,而是他们会因此识穿素烬的身份。隐隐记起,他们昨夜在猎屋外所说的话,他们就是仗着这些嗅觉灵敏的狗只一路寻素烬来的。
素烬倚在她怀里,耳边听见她仍然急促的呼吸声。方才若不是她衣袖拂落之时朝那三只猎犬脑中各射了一枚银针,那三只猎犬又岂会发狂?惊动之处,他早已警觉,虽内力不济,但目光尤在,遗堪方才的决断,当真是把轻功、暗器、心智都算计尽了,才得以在仓促之间瞒过众人助他逃过一劫。
“没事了,下来吧!”一只手从恍惚的眼前递上来,遗堪闻言一回神,却正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眸,月折夕含着正色的脸正在跟前,他的语气清柔:“受惊了么?”那么明显,对她而发的关心让遗堪脸上微烫。让她羞赧的不是月折夕的温柔,而是他在素烬面前对她展现的关怀。她的脸红,不是因为月折夕,而是因为素烬。有风拂过的瞬间,她甚至听见素烬一阵宛如轻淡笑意的呼吸,于她的耳端一凉一热地掠过去。心下一阵反转,竟在他的笑意中将自己的手搭在月折夕伸来的掌中,轻声含羞说道:“有劳,少庄主!”
她自有她的伤心可怜处,又何劳你慕公子来轻嘲浅笑?遗堪眉端一冷,手臂挽住素烬的手臂,借着月折夕之力,一掠而下宛如一只风筝被人收回手中丝弦之势,无端的绮丽。她总是有她引人动心动情之处,计算人心,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也是心中的筹谋!当日,在茗园中,又何曾不是这样施尽浑身解数博取他的感情,以及信任?今日,又何曾不是?素烬静静地看住她的乔张作致,竟也惊觉自己对她的心思是如此的熟悉——
天色已大亮,阳光自枝头洒落人身上,也似月色般的清莹。
经了一场狂犬的风波,大家心头稍乱。而各门弟子折返山上的时候,各门的尸首早已被遗堪昨夜加了一把火烧得干净利索,于是只好匆匆拜祭过,便下了山来禀告师长。
各自整理停当,已过了晌午,才陆续出了杜鹃坡,朝回路结伴而行。
文清珑五人吃了解毒之药后也缓缓恢复了体力,便各分了前后去开路与殿后恐防还有埋伏与追踪。
秋风瑟瑟,一路清凉。
行至泉水哗哗缓流之处,忽然前头枫树掩映之处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银铃声“叮铃铃”、“叮铃铃”,跃然于悠扬的泉水声响之上,无比的清澈飘逸。随之而来的是“得得”的马蹄轻响,这马蹄声轻缓之极,不似急奔,而是缓步而来的闲雅惬意之态。
果然,不久便望见,远远有一人白衣如霜,身后牵住一匹团雪似的白马,于枫叶飘零的小道上缓缓而行。
如此远望,众人只觉一片红黄斑驳的天地之间,犹如从清晨山岚顶处萦绕的一抹极清的云气尚未散去,此刻流连在这枫道泉水旁,令人心底荡涤出一股清芳之气来。银铃声,徐徐地走近来,牵白马袅然行来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浑身白衣白裳,宛然云雪裁剪的天衣。她那比白衣还清的左手上轻执一管碧玉晶莹通透的短笛,尾端悄然垂落一只如意结的鹅黄流苏,静静地依在她雪白的衣袂之上,随着她袅娜的步行微微漾着清风水声,无比的婉约静好。
文青珑走在人群的最前端,他也是第一个看清这个少女的人。此刻微微扬了剑眉,两片薄薄的唇瓣也未曾合拢。他一向自视甚高,对自己的容颜身影更是有自得之意,长得也是人中龙凤的一副好模样,天公精心雕琢的一位翩翩美少年。然望向那少女的目光由初时的漠然,变成了凝视,星眸里慢慢现出了缱绻的沉醉之色来。
当那少女走得近来,众人几乎都有了窒息之感。而那少女似未觉,在行近文青珑的身旁时,竟悄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他一身白衣的腰间,那腰间扬扬垂挂的一枚雕刻着喜鹊闹枝的白璧上。“咦?这枚玉佩怎会在你的身上?”她凝望了半晌,忽然出声问道,声音如空谷幽兰般的清芳。
文青珑一时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问道:“你说什么?”
少女纤眉淡淡一笑,如晨光初开,“我说问你,腰间这枚玉佩怎么在你这里?”
文青珑才低头去看了自己腰间垂下的白璧一眼,登时有些脸红,咬一咬牙,抬眸说道:“这枚玉佩自然是我的,才会挂在我的身上!”
少女闻言,目光从白璧上转移上来,掠过他的脸庞,轻笑道:“这枚喜鹊玉佩是他的,不过他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好了。”
文青珑脸颊上更红,看住她唇边那抹取笑的花靥,更是不甘心地道:“喜鹊玉佩又是不天下仅有的事物,什么就是我的好了?”
少女的容颜在秋风泉水旁更让人不愿错失片刻,她摇了摇头,说道:“这玉佩我绝不会看错,那雕工出自我爷爷之手,这可是天下无双的物件。而玉佩背后,还刻了‘君子如意’四个字,而这四个字是爷爷后来为一个人加上去的。爷爷说,他命支单薄,需要一块雕琢喜气的上古好玉压压命轮,而‘君子如意’四字,是祝愿他事事如意,福泽厚绵。”
她越是解释,文青珑的脸脖越是涨红。这本是慕三哥的随身之物,因他喜欢那白璧无瑕和那上面的喜鹊雕工精细绝伦,栩栩如生,目光总是依依不舍地流连不已,结拜之时,素烬就把这一块玉佩转赠给了他的四弟,愿他以后事事如意,无忧无愁。胸膛一抹心酸夹杂着怨怒骤然翻涌而过,他太喜欢这玉佩了,是以一直都戴在身上,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那赠玉之人,以为是自己自小跟随的物件了。此刻,他又怎能当着身后的众人承认,这是慕素烬当日所赠给自己的玉呢?一时间不由梗在当场,转念一想之后,说道:“这是我娘送的,至于它的来历,我倒没有仔细打听。”
少女一怔之后,很快低首一笑,道:“随缘!”紧了紧左手中的短笛,牵住白马又缓缓朝前路行去。乌发如墨,雪衣如云,孓身单影,再没有看身旁的人一眼,清净出尘,宛如仙子般从红叶底下走过。
当走过素烬的身旁时,遗堪悄然察觉,素烬的目光有一瞬停在白衣少女的身上,那种眼神,似在看一个熟悉之极的人的温柔,以及安静。她所说的,玉佩的主人难道是烬么?一双清水妙目不由也停落那少女的侧脸上,心中只觉自惭形秽,那种纤尘不染的气息,是自己这个在红尘负隅顽抗的人,如何也及不上的。更何况,她和烬有着怎样的过往呢?只需稍微一想,遗堪都觉得心痛难当,烬如此人物,自应该和这样的少女站在一起,无论气质,还是样貌,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天底下只怕再也难找出另外一个人来代替他们了,就连身边的月折夕也不能够。
而她心里又藏一丝快意,所有人都在找的慕素烬,此刻就在她的身边。没人可以认出他,没人可以找到他,就连这个白衣少女也是如此与他擦身而过。听着银铃声渐渐远去,遗堪有一瞬间的轻松,仿佛是一块极害怕失去的玉璧,始终还是在自己的怀里揣着,没有因为任何人而失去。可是烬呢,是怨恨她的罢?不但使他失了声音,还限制他行动!他是怎么聪明样的人,怎会不察觉这里头除了他内力亏损之外的疲软,还有因着药物的掌控,才致使微薄的内力也使不上来。
她斜斜望了担架上的素烬一眼,正好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心中一凛。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报复他吗?然后呢?自己继续这样伪装成紫琪隐藏在紫泥观的庇护之下?那么烬呢?危岩师太所说的那一句话,让她背脊一凉,“此人来历不明,不得不防!”那么防范之下,哪能没有败露破绽的一天?遗堪心念急转着,却是徐徐地弯下腰去,低声问道:“要喝水吗?”拿起手中的水囊,拔开塞子,温柔备至地向他喂了两口,仍在他耳边声细如蚊地说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怕么?”
她问他怕的,不是“子不我思,岂无他人?”而是,她要为了这个“子惠”而弃他不顾的心思。
素烬闻言,眸光里绽放出了一抹笑意,明亮如此刻初阳。他的手指微微一动,用仅余的微薄之力轻轻牵起了衣角。他此刻虽口不能言,但是用动作回答了她的话。遗堪唇角一翘,嫣然一笑。
这原是诗经《褰裳》里的两句诗:“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除了你外更有别人思念我,若你也想念我就提起衣裳趟过溱河。你要是不思念我,难道就没有人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