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光摇曳中,也不知怔坐了多久,才听见“咿呀”一声,那一道门被人从外轻推开来。
遗堪紫裙袅娜跨进门来,看住素烬垫了软枕倚在床头,一身单衣对银灯独坐,凝望微开窗外的目光与剪影,不由微微发怔。这样相似的情景,曾在茗园的晨昏里发生过无数次,只是那时候,他坐在临窗的小几旁,将香炉捧到窗前,燃了清宁的沉水烟,烟气袅袅淡薄如晨雾。而他就在那烟雾之后,入神埋首书卷当中,闻声抬头,见她来了,淡淡一笑,复又低头。又或,他正倚窗,望住檐前的李花出神,澹澹的月色落在他俊秀的脸上,有白玉的清莹光晕,蓦然回首,朝一旁陪他补衣裳,婉约如水的她看一眼,静静地不说话。
或,屋外的春雨绵绵淅沥不尽,他坐在灯下,用轻柔而清越的声音,为她讲述这些年游历的名山胜水,各地风情。他舌灿莲花处,种种世情胜景都能用诗词精句道来,让人如亲目所睹,亲耳所闻,亲手所触;他妙语连珠时,样样人物情态皆能旁征博引贯穿古今,使人心向往之,忍俊不已。偶尔灯花微爆,他眉心一皱和她会心一笑,灯花爆喜事到;偶尔烛泪累累,她用手中剪刀轻挑,火光复又明亮映照出他温润的轮廓。
又或,午后阳光疏疏落落,淡薄如云彩浮在窗上。他指住挂在墙上的一千只锦囊,让她随手挑一只,抽出里面的藏谜小诗。猜对的话,她可以向他要一个愿望。猜错的话,他便让她翻遍诗词歌赋,为他抄写关于蝴蝶的诗词。“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如此静好的岁月,如今想来,竟似一场春闺少女所作的幽若的梦,不似曾发生过。遗堪如此痴痴呆立了半晌,才想起将手中的饭菜放置于桌面,婉言问道:“在想什么?”
素烬漠然不为所动,目光中还残留了一抹的孤清。
遗堪缓缓走近床前,俯身看他的神情,那么落寞,复又柔声问道:“饿了么?”
“饿……”字刚要被身体的饥饿怂恿说出口,素烬却在瞬间合了合眼睛,极力地压抑住自己的食欲,淡淡地摇头。
“那……好!”看住他唇角微动的赌气动作,遗堪心下暗笑,浅浅地应了一声,又重新转身去端起桌面盛了饭菜的木盘,腰肢款款,脚步细细地跨门而出离开。
房里房外,静寂了半晌。遗堪原没有远去,只躲在门外看他。只见他仍然一脸的坚毅漠然,沉静出神,心底不由叹息一声,端了饭菜重新回至房中。放在床前的小几上,拂衣坐在一旁,微黄灯光照在她此刻温婉妍丽的脸颊上,愈发的温柔,轻声问道:“你怨我对不对?你怨我没有带你远远地离开这些人,偏偏要在你面前乔张作致,骗取别人信任,骗取别人怜悯你,使你寄人篱下,为此心下不豫?”
素烬闻言,回过眼眸来看她,发现她眼中微红,睫毛颤闪处似含了一抹烟气。
遗堪一低头强忍,用袖子轻拭了,说道:“烬,我知道你是一个要强的人!可是,我怎能眼见你重伤不治,也无一个求援之处可去?我不想看你咬牙强撑,不想你为了别人将自己伤到遍体鳞伤而置若罔闻。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待自己,而我却不能……”她说罢,心口似有被刀子剜过的锐痛,“我若不用药物止住经脉缓行,你必定会逞强离开!哪里还容得别人来帮你治伤疗伤?”
素烬听她说得忧伤,心下亦深为所动,原来,她并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他缓缓伸手去勾住她的下颔,将她低垂的头抬了起来,触目到处,那一双幽邃的眸子里淡淡地莹了一层芙蓉著雨般的水雾。他眉心微动,手指轻轻抚去她眼角滑落的一行清泪,神色也不再坚持得住漠然冷淡之色。
“你要吃饭了吗?”遗堪脸贴住他温暖的手心,宛如一朵倾倒在他掌中的盈盈白荷,不胜清风,幽幽地看住他微动的眸光问。蓦然,有万种温柔暖意窜进他心头,他并不是铁石作的心肠,如何能,不为她的真挚而感动?素烬略略低垂了睫羽,似白鹤收敛了它光洁的羽毛,淡淡一笑地点了点头。
遗堪欣喜地抬起头来,转身端起了白瓷碗,在青花缠枝碟夹了几片翠笋、几片樱桃炒肉丁、几根芽苗,回过身来,筷子上夹住一片鸡丝便要喂到他的嘴里。素烬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张口吃了,然而低头一笑。遗堪望见他眼里一抹羞涩一掠而过,待要再望得真切些,素烬已是伸了手过来,要接过她手上的碗筷。
遗堪凝目看住他,素烬也凝目看着她。遗堪不意脸颊微微一热,这一路以来,他们还没有如此刻般的心意亲近过,心头只盼这一刻凝在灯火里,永远也不要过去。素烬却是眨了眨眼,卷手握拳,比划着抬头轻饮的姿势。遗堪会意,眼中有歉意滑过,素烬顺手接过她的碗筷,她忙起身去斟了一杯清茶来,递到了他唇边。
素烬将右手的筷子轻轻放在碗上,才接过她手上的茶杯,慢慢地饮了。久已干涸的唇舌得以滋润,但燥渴仍未消,又将杯子递给她,眼睛依然看着那桌子上的茶壶。遗堪皱眉,不觉心中有些生气,问道:“难道你这一半日都没喝过水么?”
素烬只默然不答,接过她的杯子,又慢慢喝了水。清水开了肠胃,愈加地显得饥饿,才又一点一点地吃起了饭来。方吃了半碗,素烬便觉得背上洇了一层湿汗,额头也见了星湿,遗堪举袖子给他轻擦,低语道:“我的‘拘魂’只是使人软了筋骨,但你看这汗,可都是元气大伤的血气不足,连吃饭的力气都无。”说罢,又从他手上接回了碗筷,一点一点地挑着喂到他唇边。
素烬眉心一蹙,忍不住呛咳了起来,猝不及防几点鲜血滴落在白瓷碗里,染在白玉般的饭粒上与樱桃并作一处殷红。遗堪一惊失色跌了筷子,放了碗,半身坐在床沿,抱住他清瘦的身子轻轻给他舒着背心,竟连一句:“怎么?”也问不出口,心里直急得眼泪又迸了出来,咽在喉咙里不敢哭出声来。
掩住口闷咳了好一阵,佝偻的背才得以伸直。素烬垂眼觑着自己一手的血,忙握紧,伸入衣内拭了,又用被子盖住。方伸手去轻缓地拍了拍遗堪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遗堪却是搂住他的肩久久不愿抬起头来,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衣裳与颈窝之间,眼泪一层一层地滑落****了他的肩膀和心房。
遗堪用袖口揾了揾眼睛,才又敛了伤神的情态,拿起他背上垫的枕子放平,轻声说道:“还是睡下躺一躺吧?”素烬依言点了点头,让她扶了重新半倚半躺在床上,神态疲惫,却仍没合眼。遗堪回身给他拉高了被子,掖掖被角,说道:“合上眼,养养神也好!”素烬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一阵,那样温和的眼眸宛如此刻水中荷尖的月色,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安然地放在薄被里,默然地闭上了眼眸。
遗堪安静地守在床边,无声地看他。想起,初春时刻,雨中他身影灵动宛如蛟龙;园中他笑容隽秀宛如完璧。而此刻,才刚刚入了秋,已是人如巍峨玉山横倒,沈腰消沉潘鬓改,一身支离病体缠绵榻间似不堪重负。
轻轻如月色沉吟的的脚步声,在门外风声中徐徐传来。
遗堪回过神来,房中已踏进了一袭湖蓝碧水的衣裳,灯火中,他的面容清俊而温润,目光溶溶如春水,声音清扬入耳:“紫琪姑娘……”
遗堪闻言,谨慎地从被子里收回了手,忙起身一壁收拾了碗筷,一壁低声道:“少庄主!”月折夕移目看见她手中端的木盘里,那白瓷碗中明显地染了血迹,不禁抬头看向她,更见她眼角处的泪痕还不及拭去,不由微微敛眉,说道:“我们一起出去,不妨碍了这位兄弟的休息。”
遗堪正有话要跟他说,便点了头,端起碗筷转身而走。月折夕不徐不疾地跟在她的身后。门外小径两旁皆是荷花池水相映于曚昽月色下,水色轻轻波纹荡漾、夜风微凉。远离了屋子,遗堪在长廊里站住了脚,回过身来,望住月折夕,良久,才移过眼眸,低声问道:“少庄主,这位大哥的伤势到底伤得有多重,为何……”她徐徐低下头去,看住白瓷碗里的鲜血殷殷,泪眼微蒙,廊外的荷花在她浅紫衣裙之后娉婷隐没成为了雾般的白影。
“他不仅受了内伤,且还曾经运功过度,不知是否曾给紫琪姑娘你疗伤?以至于血气不润脏腑,引起筋脉血壅之症。”月折夕眉峰微蹙,目光落在廊外的一朵隐隐白色荷花之上,那朵芙蕖半隐在绿叶之后,和眼前的女子一样让人无法看得真切它的真容。
“原来……是为了曾给我疗伤,而伤了自身元气的缘故。”遗堪垂下睫毛的眸光离合,声音婉约而温柔,“不知道……少庄主可有医治的良方?”
“一壁用内力为他强行打通壅塞的筋络;一壁用‘归元珠’护住心脉引正气上行五脏六腑,同时服食清润滋补的食物与药物,慢慢将养一段时日,便可见效。”月折夕认真思索医方,手扶在长廊的栏杆上,夜风吹拂他云纹苏绣的衣襟,乌发宽袖翩然之间宛如月下仙人。
“少庄主,我将救人之事托付于你,是否太自私?”遗堪骤然抬起头来看住他俊逸的侧脸,语音有些局促,“这本是救了我的人,我却丝毫未曾回报照拂于他。竟还如此平白无故的,恳请少庄主你带人回庄!”
“姑娘,是觉得在下不肯全力救助于他么?”月折夕目光如雾般掠过她清婉的小脸,将她眼中的担忧看在了眼底,而眼中更凝了一瞬迷蒙的神色。
遗堪不料他心思如此灵敏,脸上一红,借故说道:“紫琪不会如此猜度少庄主,只是……只是我凭什么要求少庄主去帮我救人?”
“紫琪,你是觉得这个世上没有平白无故救人的人?”月折夕眸光一亮,宛如焰火照人,望住她惊诧一瞬的神色,容色清朗的轻轻一笑,叹了一口气之后说:“我只在意这个人当不当救,并不在乎是不是平白无故!”
他抬首的一瞬,有孤荷般的清傲。然而清傲只是一瞬,他更多的是如水如玉般的温文俊雅。“温润如玉”,这个男子是当之不愧,遗堪心里暗想,目光竟有一刹不敢触碰于他的,只怕自己的狡狯心机会在他那点尘不染的眸光中暴露无遗。
“姑娘不必太过担忧!”月折夕轻语之间,有白鹭从荷塘里惊起,于月色月影中翩飞而过,映衬着此地此人不似在人间。“人命当前,折夕必不轻侮。”他每一句话都如此潺湲,宛一抹清风温润人心,微湿的露水滋养天地。他的承诺也说的不怎么斩钉截铁,只倾半身出去探手折了廊下身旁的那一朵含苞白荷,盈盈递到遗堪的眼前,宛若口角含香含笑地说道:“待此荷花开日,便是折夕践约时。”
他以荷花绽放日,来印证清芳。遗堪心中惴惴地伸手接过,看着这朵仍然紧闭莲蓬的小荷竟有所触动,觉得手中这一茎浅青翠玉上的白肪玉小荷竟不只一茎芬芳的轻重。
月折夕有一瞬凝视她颊边的泪痕轻皱眉,而此刻在看见她眸光中的清亮时,唇边含了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