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父亲如今已极少料理山庄中的事情,他自在后山禅房修习。”月折夕眉眼含笑,伸手邀请之势,说道:“紫琪姑娘请!”
随着脚步声,又听他回首吩咐众人:“将那位兄弟安排在西苑东风阁静养罢!”
几个弟子垂手应了,便有人过来揭起车门布帘,又用担架将素烬抬了出来,一径地望“玉书尚风山庄”里面行去。素烬微微睁眼去瞧,只见天边脉脉余晖下景色如浸如染,绚烂如画。宽阔一带碧绿澹波上,盈盈荷花一水香,重重华盖叠翠盘,纵及不上杭州的西湖风荷那般温婉多情,却另显出一股超然绝世的仙气来。从九曲玲珑的桥头望去,一排清逸闲雅的屋群遗世独立于水天一色的湖面,府邸门面巍峨,门楣之上白玉镶嵌于乌沉沉紫檀木匾上书有“玉书尚风山庄”古雅的六字篆体,两旁联柱上狼毫草书龙飞凤舞游走:“开花浊水中,抱性一何洁!朱槛月明时,清香为谁发?”猛然给人一种傲然出尘、清芳自洁的风骨。
素烬心中暗赞,瞬间清亮的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此处确非俗地,人也确非俗人,可自己却寄人篱下。他唇角隐隐一抹清绝更是潋滟如雾,此刻看来,便如同他眉间那一抹难舒的轻柔郁色般。
入得园来,遗堪与月折夕已远远走在前头,两人于荷花廊上比肩而行,宴宴闲语。不时隐约在如玉微凉的秋风中掠过满园疏朗的清荷,传来一两句清脆笑语,笼在这夕阳暮色的庭院里,也宛然长空映射在琉璃瓦上的点点霞光,无端的让人心生出无限羡慕,而闻不得真切。
弟子们将素烬转到了抽手游廊后的西苑,此处清风簌簌,窗外更有荷花荷叶摇风的细微轻响。
屋内点上一盏银灯,一切桌椅床具皆纤尘不染,轻幔垂挂更是清芳扑鼻,临窗飞拂之处更有雪舞回风之轻盈曼妙。窗畔小几的玉瓶上,并插了两朵荷花,一朵浅粉婀娜娇羞,一朵洁白含苞玉立。一位弟子端出双耳银壶,信手点燃了一卷檀香,寂静的气息渲染室内,如水无波,让人心头澹静安然。另一弟子缓步走近床前,低声问道:“小爷,要喝水么?”
素烬睁眼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自拉过薄被盖在自己的身上,眉宇间泛起一抹漠然神色。若非情非得已,他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的委顿之态,喉头已干渴,却毅然婉拒了别人的好意。
那弟子也只是循例一问,见他拒绝,便也不再勉强。与众人一起结伴离开,回身合拢了房门,脚步渐渐听得远去。
素烬悄然张开眼眸,望住菱花显浮的帐顶。手中捏起诀窍,又尝试凝聚内力企图推动血气,解开遗堪所下的药力。一阵血气翻滚起口舌之中,呛得他一阵咳嗽,终是元气大伤,沉疴难拨,一时之间难以复原了血脉顺畅的境地。缓缓抬手,轻轻拭去唇角的血迹,如夜色幽暗的目光有不甘心的隐忍。若凭他自己的意愿,宁愿倒在路边破庙,慢慢地自我复原,也不愿意这样地住进别人的山庄,仰人鼻息,等人援手救助!
遗堪啊遗堪!他心中兀自生恨,你这样是要报复于我?还是知我不深?不然,你怎会不知道我要强,最恨别人的怜悯与施舍?不然,这一路以来,生死艰难,我又何曾在你面前流下半滴泪!素烬咬紧干涸苍白的下唇,曲蜷了双眉,窗外红霞荷影千重,霞光透过稀薄的窗纸,淡淡如桃花色般熏染在他疲惫不堪的脸颊上,显出一抹异样的红晕来,兀自压抑不住心中思绪如潮。这一路离了遗堪以后,他几乎滴水未沾,强忍至今,只伤后缺水,更觉口干舌燥得难以忍耐。
素烬抬眸望向桌上的玉瓷青花茶壶,屋外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他强撑了身子掀被下床。“嘭”地耳边清晰地震荡出一声重响,还来不及感受到身体里难受的疼痛,就先体察到自己无力地摔在了地上。那一双脚竟没一丝力气可用,从来没有的困境让他为之迷惑了半晌——当身体里剜心裂肺的痛楚彻底地袭上来时,他才清醒地了解到自己的一双腿经脉阻塞了?
几天前为四弟他们逼毒时,内力消耗过度,引起了气脉不通导致了血壅之症?虽已料过会有这样境况,当真的来临时,还是措手不及!素烬用力地抿唇一笑,将瞬间的惊惧埋藏下心底,慢慢又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眼神,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坐在地上,伸手过去攀住前面的一张黄梨杌凳,用力抓住它往上移去,身子本已失去了平衡,杌凳承载不了他的重量竟连人反倒“啪”地一声脆响又跌在了地上。他极快地用手扶起跌落的凳子,回首望了一眼房门。他眉头紧锁,凝视那一道房门半晌,在没听到什么声响之后,才极忧悒地叹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呼出口气,将那张杌凳轻轻地扶回了原位,他自己却始终坐在地上,青衣长袍逶迤了一地,沾了满身的细碎香末。
素烬伸手去拍了一拍衣裳,掩住口鼻,挥走尘土飞末。停歇一晌,又将自己的腿搬了过来,双手寻了“阳陵泉”、“足三里”、“悬钟”、“阴陵泉”、“三阴交”、“太溪”等穴位揉按,疏导血气,刺激经脉——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两只脚上的穴道揉按遍透背上已汗湿重衣,反手扶住床沿缓缓移过身子,重新撑臂跌坐回床榻之上,他沉静的眼睛有一刻的失神,唇角却泛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掀过被子盖回身上,抿紧干燥的唇,淡静地看住窗外的天色。那桌子上的茶壶此刻离他仅有五步之遥,却要移动一步都艰难。他不愿意爬过去,然后弄得满身尘土、茶水淋漓纵他人笑话,更不能让遗堪看见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即使此刻的唇舌都干涸焦躁到了旁人难以忍受的境况。
窗外铺紫敷粉的彩霞在慢慢地变成了昏黄,又从昏黄一点一点变成了暗黑,夜色终在一抹金色余晖的消逝之后完全笼罩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