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真的要杀他,她只要和他从此在心里成为陌路人、互不相干。她假意杀他,只是为了与他撇清关系,让自己以后可以在“照花山”有微薄的立足之地。她假意杀他,也正是有意要让他有机会挟持自己而博得一丝生机。他今日能出现在此,不管是为什么,不管是不是为了她,她的心里都是有一丝的幻想以及得以安慰的轻微喜悦。
可是,为什么到了此刻,到头来还是他伤在了自己的金钗之下?遗堪蓦然一惊,难道自己方才真的是动了杀他之心么?宁可我负天下人,莫让天下人负我,夙夜主上教导她的话,竟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左右了她的心了么?
在雪原的送嫁马车上。
她说——“你放弃吧!”
他说——“我不会放弃,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是真,抑是假?
回忆一瞬间,伤疤般闪过遗堪的心头。四岁那年她跟娘到市上赶集,一时不听话松开了娘的手,一个人跟住卖五彩花灯的人走了半条长街。
等她回首过来,娘不知已消失在哪一个拐弯之处?
“娘……娘……”看住陌生的人群熙熙攘攘,她惊惶无助地大声哭喊。
有一个女人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女人笑得很世故、很俗媚,而那时她并不知人世的龌龊和人心的险恶。
“我带你去找娘,好不好?“那女人媚然而笑,不由分说带了她往深街陋巷走去。
那些不断受苦,被训练的日子。在七岁那一年,身为勾栏之地被人呼喝差遣、任意欺凌的小婢,却遇到了一个让她终生泥足深陷得更深之人。
在记忆里,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漫天雪霜冻得手足冰麻。有一个人,有奴仆替他驱赶着马车,他说着柔软的声调,五官是分明的艳丽。到如今,她还紧紧记住他的那一身雍容华丽且雪白得无一丝瑕疵的貂毛裘袍,将颀修的身影包裹得尊贵而高华。他的眼眸所到之处,尽是睥睨之色,那样高人一等、不屑一顾的气势让小小的她,卑微得渺小的她无限憧憬——恍然高山仰止般的憧憬。
她的性情当中必定有一丝不甘寂寞,不然,那年她只有七岁,却知道要在琴声缭绕、琵琶勾弦的奢靡繁华委婉流云之间,拔地吹起了她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口技,从此一鸣惊人、冠压全场。
果然,博得了那个人的回眸。他是一个轻易就能让人失魂着迷的男子,他招手让人把她带到跟前,眼中有着一丝的惊诧,又有着一丝的赞赏。他的微笑绮艳而夺魂:“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可以满足你!“
他说出来的话,断然让人不容质疑。
“我想离开这个讨人厌的鬼地方,我想冬天也能穿上像您身上一样的雪白貂毛裘衣!”那是她七岁时候最迫切的愿望——不要再呆在那个地方,不要再受寒受冷受别人的欺负,她也想要有一件尊贵而娴雅的温暖雪衣。而那时候却不知道,若要穿上这样的一件貂毛的裘衣,必须付出多少的代价?
等她明白了这一切,已跟着那个男子离开了中原,成为了“照花山”里最诡秘的一员。她也从发鬟疏浅、懵懵懂懂的丫头,长成了乌鬓欺颊、心机重重的少女——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身份——遗堪,至高无上的主上既是她传功授业的师尊,也是她惟命是从的主人。
此刻,仿佛那一年冬天彻骨的寒冷又从心里面侵袭了上来,遗堪浑身颤抖似冷得脸色发白,在翠嫩红嫣、浅白鹅黄的海棠花的映照之下显得徒然的冷艳而苍凉。她跪着颓然地张臂缓缓地贴近,将素烬温柔地护进怀里抱住,心头瞬间充盈了痛苦、酸涩、温暖和踏实——熟悉的气息蓦然侵袭鼻尖——那是满院李花的味道——那是柔柔暖暖的有着她故乡最深切回忆的味道——
呵——
遗堪贪婪地贴近他温柔的衣衫,衣袂拂过他的脸颊,带起他的淡淡鼻息。心中似有一根炮竹“轰”然炸开,宛如烟花般璀璨,一瞬间的眼眸触动,皆是无言地温热了起来。遗堪再也抑制不住地抱紧了素烬,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们早些遇见?若然,他能早些遇见她,那么她的命运也许就不会如此的舛错——
她愿意是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待在他的身边,是谁她都无所谓!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早些遇见?为什么,要等到这一切都已注定,一切的错注定了,才让他们遇见,才让他们彼此相知,才让她知道她还想要去爱一个人,还想要爱的那一个人竟是他?
秀眉淡淡如焚炉上飘袅的轻烟,泪眼朦胧的眼睛望出去,娇艳的海棠花也似是格外的深沉、没有丝毫阳光照耀处的明媚。泪水簌簌如数尽落在他的肩上,素烬气息沉沉地在她的肩头微笑!遗堪的牙尖咬破了下唇,一抹艳红如花的鲜血沿着她惨白如霜色的优美脸颊蜿蜒滑落,那张花容月貌的容颜愈显得哀婉凄艳,恍如凄鬼。
疏疏离离的树影之下,西府海棠花气袭人。簌然微响,一个紫衣银纱身影,款款从密密匝匝的花树丛中步出,手中团扇微摇,他唇边笑意轻抿,眸色却阴沉如水。夙夜以他雍容优雅的步态朝他们走近,墨毛一挑,闭目笑道:“堪堪,为何还不动手?”
遗堪心底一惊,回眸迎向他的眼睛,脸上两行清莹的泪痕未干。
“只要你将金簪再入三分,他必死无疑。而此后,你将是杀死慕家唯一后人的赢家,是我照花山的另一个主人。可以与我一同有着号令这三千门徒的权势,你也可以让他们为你为所欲为;也可以让他们将天下财富收集手下。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拥有。你可还需要想清楚?”夙夜睁开眼眸睨住她,眸深如魅,他神情优雅得似正在饮茶聊天,而并非谈论伤及人命。
“主上,我……”一切的事情来得太过猝不及防,遗堪心中的激颤尚未能平静。饶是平日里应变敏捷,此刻不禁也有些束手无策。
“堪堪,你不想杀他,对吗?”夙夜手中团扇半掩脸颊,露出了他尖锐的侧脸线条,轻语无情地道,“你今日不杀他,如能走出照花山,日后,‘邀月宫’会放过你吗?没有了照花山庇护,任武林正派,邀月宫,照花山,任何一方卷起一阵风,都能将你轻易覆灭。你可想清楚了,难道,你还想为了他死么?”
素烬躺在她的怀中静默的微笑,遗堪握住他冰冷的手,眸光瞬间变幻冷静,决定说道:“主上,请你将他交给我处置!这人三番四次地为我不惜牺牲自己,我实不能看他即刻就死在面前,请你给我一些时间,就算要他死,也要让我在报答他之后。只要,我与他之间两清了,再无瓜葛,势必一刀两断!”她带泪含情的眼眸缠绵如死,却又似一朵枝头海棠般脆弱得让人不忍心撷取。
夙夜轻笑着露出了肃杀的眼角,柔声低语:“堪堪,若我刻意要他死呢?”
“主上,就不能容他一时三刻么?他本重伤未愈,双腿已残,如今心口又受重创,在您眼中这早已是死人无疑。主上常常教诲遗堪要做到无心无情无义,那么,就不能容我几日堪破?情关一日未过,人心一日难以决断情和义。要遇见一个可以使我动心的人实在不容易,但不表示以后就一定不会有。那只有我彻底的尝试过了最美丽的烟火,最惨痛的教训,我才会一生一世记得这些烟烬过后的虚无!”遗堪垂眸去看素烬微曲眉心的忍痛,目光迷离,此刻似乎没有人能看得穿她的心思。
“那你是要留在照花山,还是要出去?”夙夜微阖眼睑面沉如水,乌发与紫衣在风中飘逸飞荡,其上的水晶颤晃映了阳光也有了一丝的冰冷。
“离开照花山,愈远愈好。找一个隐秘的地方了结这一切!等归来之日,必定卷尸而还。”遗堪语调哀戚,仍拼命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很好!若你杀不了他,就将你自己的尸首呈上来?”夙夜忽然勾唇一笑,却轻叹了三声,“堪堪啊堪堪,我可不要你的尸首。你可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人,你的一举一动,所有伎俩,包括每一个细微的眼神都瞒不过我。远去他方修炼,不如就在照花山立地成魔,我相信你百般相救的那个人,对你有着恩义,有着深情的这个人立刻死在你面前,那种锥心之痛,你将会永远记住它!而且是永生永世再也不会忘记,以后无论经历什么事,再经历什么人,你都能心如止水,灰飞烟灭。若能你自己亲自动手,这种痛楚的记忆,便会更加的刻入心扉!堪堪,乖乖听话吧!”他的眸光肆虐逡巡着她的脸,此刻冷得令人发抖。似乎他那修长而结实的双手曾经布满了血腥,抱住自己亲手了断的最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