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女转醒的时候,她感觉到愈加深切的悲哀!
遗堪始觉她是刚刚从天上下来的仙人。曾经月折夕也给过她这样的感觉,但月折夕是带着温文尔雅的仙逸出尘;这少女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泊无邪。纵她可以易容出她的五官,却学不来那眼中的清澄无垢,这少女的容颜不但极致的清新独绝,更不带一点尘寰气息的气质,牵动了人心目光都忍不住停驻在她的身上,为她忧而忧,为她喜而喜,完全无法摆脱和抗拒她眉眼间的轻愁淡绪,美得令人为之屏息。
“姑娘,为何竟会一人流落荒野?”夙夜与她隔几而坐,身上瑰丽的月白锦衣与她的雪衣互为辉映,广袖宽袍,随着举杯递茶的动作翩然而动,甚是高远澹宁,两人并于一处,竟似一副夺目的绝世绘卷。
少女清澄透澈的眼睛正想着什么出神,似不曾听见夙夜的问话。窗外的风声扑地一下打在窗棱上,又扑地一下,车厢里再没有人说话,只静得余下那少女久久才回神过来轻叹的一声婉然辗转。她的眼眸如清泉中浸的两枚黑宝石般,轻轻一转浮现水光,绣了清淡兰花的衣袖里伸出的手指轻轻碰了一碰安静端放几上的通透短笛,淡碧的短笛映着她的手指透明的一般。
她恍恍惚惚似地一皱眉头,声音低缓如泉潺潺流淌过人心头,一片澄净:“芳洲有杜若,可以赠佳期。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我行未千里,山川已间之。离居方岁月,故人不在兹。清风动帘夜,孤月照窗时。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语音越来越低,待沉吟到“故人不在兹”时一颗清泪从眼角滑落,沿着末四句珍珠似地晶莹垂下脸颊,“安得同携手”声音复又低缓几近咽噎,“酌酒赋新诗”几乎已听不清,如丝般滑过虚空,泪水滴落她洁白清芳的衣襟上,晕出一朵高贵的姿态,仿若山中香杜若。
这是诗人谢朓的《怀故人》,遗堪在旁怔怔听了,自然知道她所怀念的故人大约就是在后车厢照料文青珑的素烬。她听她如此怔忡惘然如身在梦中般的念来,心也不禁为之倾碎,且不知后车厢里那人听了,还会有何等的刮肠抖肺?而这个少女对他的感情又是如何,竟如此痴痴惘惘,连悲恸哀伤也没有了,只怕自听到他的死讯那一刻起,已如同自己身死了一般罢!从昏晕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兴许就是想起他已经离世,纵再有清风动帘夜,孤月照窗时,又更何来与旧时一般同携手,酌酒、赋诗、安坐、望月?
遗堪想到此,心中蓦然地滑过一阵绵长沉钝的疼痛,原来,在茗园时候,他常常邀约自己到李树下或下棋,或联诗,或饮酒,或观月,都因为在想念别人吗?就如这个少女怀念他般,他也常常在夜里仰望月色李花,心里想着身在远方而美好的她?也难怪,她如此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于他,甚至在照花山的密室里逼迫于他,他的眼睛里总是现出隐忍而歉疚的神色!
原来都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女么?这个少女是他挚爱之人!那么她又算什么?自作多情,痴心妄想,不知好歹?心中的钝痛,变得尖锐而细长,连每呼吸一口气都是凉的,冷的,痛的,酸的,苦的,就是没有半丝甘甜,满腔里全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涩味!自己多么的可笑?到了今日才觉得自己多么的可笑!竟然以为他对她的关怀照顾,是他心里对她有了不同于别人的温柔的情愫。却原来,七夕时候赠给她的一盒喜蛛,都是他年对别人的旧习……
她不过顶多是一个影子,一个让他凭借以思念别人,讨好别人,宠爱别人的影子而已。为何她就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希望及幸福?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是顶替着别人才得来,那么的虚无飘渺,而她却不自知,还在其中沉溺得义无反顾,甚至为了得到他的怜惜眷顾,拼尽性命,拼尽算计,拼尽屈辱以及尊严。白衣少女的手无意地碰跌了茶杯,淡绿的茶汤顺着几面波波流淌下来,车厢里瞬间被潮湿的不仅是几下的锦绣软垫,还有遗堪的一颗心。心被凉水泡着,她冷得浑身在颤抖,却无人知道那袖中的一双手是如何的紧紧抠住自己的掌心。
“堪堪,换了这垫子吧!”夙夜似才从那少女的声音中回过神来,目光也不转地朝遗堪低声吩咐,却是凤目潋滟极其柔和地对那少女一笑,温柔无比的语气问道:“姑娘是寻人而来么?不知寻的是何人,兴许鄙人可以为此略尽绵力。”
遗堪心头才一凉,听得他如此一问,复又是一颤,几乎有什么要从舌底蹦出,回身从车厢底柜里拿出的金绣鹧鸪软枕紧紧抓在手中。她仍在担心什么,是还在为他担心么?自己如此何曾不是徒劳?她唇角微微抿了一丝即逝的苦笑,转身轻柔安静地将湿了的软垫换过,脸上看不出半丝的心事,只在眼角处略含了一丝哀婉缱绻似有若无,拿捏得恰到好处。
前后车厢隔断的蓝绸门帘,被徐缓掀起,有人自内衣衫萧萧的出来。车厢里听得“夺”地一声沉闷微响,遗堪眼角余光始觉有什么从那青碧的衣衫中滚落下来,一抹玉色恰巧就擦着那白衣少女的手臂跌落软垫上,兀自泛着柔和的光芒。白衣少女微微吃痛,不由一留神,回过眼眸来,目光才恰恰落在那一枚喜鹊闹枝的玉佩上,脸上怔了一怔之后,显出一抹疑惑来。
遗堪自然瞧见了她的神色,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她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的是,白衣少女正背着夙夜。
素烬缓缓伸手从水绿的绣樱桃软垫上拾起那莹皎润泽的玉佩,朝白衣少女微微一笑,温言说道:“小人失礼了,还望姑娘见谅!”说罢一鞠为礼后,将白璧小心翼翼地揣入袖袋里放好。
白衣少女脸色微微一变之后,复又恢复漠漠的冷清神色,只是望着素烬平凡的脸容深深瞧了一眼,再平常不过地说道:“你的玉佩很别致!”
素烬微微一笑,敛了衣衫坐下不再言语。
白衣少女的目光也未向他多停留,回身过来,瞧见夙夜一脸深意地看着她,似想起适才他所问的话,蹙眉轻叹了一声,才淡淡回答道:“我是来北域找兄长!”
“哦?请问令兄如何称呼?”夙夜的眼角眉梢神色柔和,语气却隐隐流露一丝似有若无的压抑之感。
遗堪心头暗惊,这姑娘显然是已经怀疑这枚玉佩的来历!想来并不是愚笨之人,因此才改了口,说是来寻亲人的!只是昨夜她梦魇时喊的可是烬哥哥!此刻更不知答出什么来,不由一抬眼,瞧见素烬安然倚在窗下,双手拢在袖子里,脸色平静,并看不出什么悲喜。
“我兄长复姓东方,取名一字:烬!”白衣少女的回答,又是令遗堪一惊她的心思敏捷与灵慧。想她必是料自己昨夜伤心之余,指不定在眩晕之中已经呼唤过那人的名字了?
“烬?东方烬?火、尽,烬?”夙夜手中华丽团扇轻拂微风,音声也似一抹羽毛般轻柔。
“不,是立、青,靖,以靖乡土,兄长是守戍边城的参将。”白衣少女眸色幽幽,眼眶里似有莹莹水色,凄然说道:“我在家中听闻北域胡人屡犯边城,大军开战,死伤惨重,心中挂念兄长,是以不辞千里寻来。谁知,前日在城中衙门得知殉国名单,其中便有兄长名字……”说着,脸上两行清泪又是伤心滑下。
她的伤心是真的,那样的悲恸神色,见者皆生恻隐之心。只她说的话,若不是遗堪已猜测出那只玉佩于她和素烬皆有莫大干系,又如何想得到这么一个哀伤不已的清灵少女,竟能在仓促的疑惑之间,说出这样一番在情在理的话来搪塞真相,以便察知实情。如此灵慧聪敏,心细如发的女子,难怪是他喜欢之人。遗堪心中又是怔然哀叹一声!
“原来如此!”夙夜言下颇为感慨,眸色微微一黯,似有所失。懒懒地一拂衣袖,鬓边长发迤逦滑过宽实的肩头时逐风沙沙曼过锦绣纹理,稍有事不关己的情态,仍给那少女重斟了一杯茶,语气略显淡漠:“姑娘,还请节哀,保重自身!令兄为国捐躯,英雄少年,可敬可叹!姑娘千里寻亲,孤身至此荒芜之地,亦令人钦佩不已。不知姑娘如今是作何打算?一路东归故里?还是要出边城战地凭吊以慰英灵?”
白衣少女默然了片刻,目光微动,“军中运灵之车早已启程东归,我就此跟随回去,料理兄长身后之事。”眼中的泪水又默默地流淌,似永远也不尽的泉水,忽而抬眸看向夙夜,轻声而腼腆地道:“一时伤心难抑,竟忘了谢公子相救之恩。”她一直清清淡淡地说着,此刻语气了倒多了几分感念之意。
“不妨!”夙夜悠悠摇扇,端详着那少女的神色,凤眸中忽闪现出一丝魅然星芒,优雅启齿一笑,“既姑娘也要东归,不若便乘此车返乡吧!”他的语气里自有一股凛然的霸道之气。
白衣少女似混若不觉,愁眉不展,漠不关心地说:“那我先谢了公子!”
窗畔的素烬眉角稍稍一动,片刻便是静然。
遗堪低头微微一笑,眼神迷离。倏忽之后,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不知姑娘可否相告芳名,以便日后称呼?”
白衣少女徐徐转眸望向说话之人,见她容色端丽可亲,极轻地点了点头,道:“东方执约。”
东方……执约?遗堪心底怅然一声,这许久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他所爱之人的名字,东方执约,她只觉得这名字有着千斤的力量,就似她的人一样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心口上,连呼吸都觉得艰涩。遗堪嫣然一笑,笑得也很疏淡,温文说道:“东方姑娘,可唤我琥珀。”
东方执约也微微回以一笑,宛如幽兰出空谷连空气里都似能闻到洁净的清香。她将短笛握回手中,垂头摩挲,低声无意似的问道:“琥珀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遗堪的目光如流星般掠过她淡然的侧脸上,浅浅一笑,盈盈道:“我家公子世居洛阳,如今,我们跟随公子出来办事,恰逢一位他乡故人病重,正与他一同回洛阳求医。”她不知这样的警醒会不会也是无补于事,只见东方执约轻轻地“嗯”了一声之后,浑若未闻地怔怔出神,一双眸子里的神色飘忽如雾。
素烬澹静得似不存在的一般,蜷着腿,靠在窗畔,将雁纹的蓝绸帘子用玉白锦带系在一旁,手中托了一本陆羽的《茶经》古本有条不紊地看,久久车里能听见他可握剑、可执笔的手指翻了一页脆薄纸张的轻响。偶尔一点风沙沙吹过,拂动他鬓角的一缕细碎的发,成弧形弯向那饱满的额。长睫微垂洒下点点金光,隐掩住专注的目光,唇角轻轻微抿向下,双眉心之间含了一抹不变的忧郁曲蜷。银丝绣梨花缠枝的青衣帖服地沿了姿势颀长的坐姿流淌而下,衣袖宛如流水般层层逶迤于身侧,无比的闲雅舒适。
遗堪迎住窗外透进的那一道白光看向他,恍惚间,他们还在茗园的书房里,静静地焚着香,补着衣,看着书,甚至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大家互相陪伴大家,坐在一起,让时光从身边眼前流逝而去,也不觉得是什么惋惜。
只愿,这样的一瞬间,永远留在身边、眼前,不许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