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幕四合时分,依然在荒野造饭。
马车困顿一日,人人都下车歇息。素烬并不将文青珑扶出马车,而是自行四处漫步而走,他是怕执约瞧见了文青珑之后,夙夜更不会让她独自离开。他今日在后车厢里自然听到了执约所说的话,心中感念她的记挂,更多的却是担忧。解了文青珑腰下的玉佩,又故意从袖中跌落都是为了警醒她,叫她心里存了疑惑,起了警惕。
身后有脚步簌簌的声音,素烬故意并未行远,聋哑奴正在车前堆柴火。跟上他的人,一衣如雪,正是执约。
他站定在飞绒拔絮的皑皑芦花旁,假意看荒山晚照,为的就是等她。
执约缓缓行得近了,久久才开声:“未请教大哥应如何称呼?”
素烬平凡的脸,淡淡地一抿唇,说道:“锦梦生。”
闻言,执约脸上不动声色,问名只是寻一个缘由,不料他的名字竟如此雅致,心中微微一动,“锦大哥可曾读过李义山的《锦瑟》?”
素烬颔首而笑,温言说:“最爱‘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之句。”
执约的目光微微一亮,眉头却稍稍一颦,仰首问:“世人皆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最是精粹之句,为何锦大哥偏偏喜欢庄生望帝之句?”
素烬唇角微抿,声音愈轻:“沧海之句高旷皓净,蓝田之句孤寂销魂,吾唯以庄生之句人生如梦,望帝之句眷恋深恨感悟最深,往事如烟,怅然难绝,世事人情体察入微。”
最后八字一出,执约的眉头愈颦紧,她的目光骤然又是清亮如雪光,沉吟了一瞬,“锦大哥所言令人深思体味!想起蓝田之句,不意也想起大哥今日砸我之玉佩,精致丰润,令人观之心雅,可是蓝田好玉?”
素烬心中安然,淡淡一笑,“不是蓝田玉,是和田白璧。此玉佩乃吾极尊敬之温厚长者所赠,是以一直贴身收藏,恕不示人。”
执约迎着他清淡的目光,心中竟是忍不住一阵悸动,此玉自然是和田白璧,自然是长者所赠,她心头转了又转,千万个心绪在胸口盘旋环转,还有那庄生望帝之句的说辞,几乎一摸样出于一人口吻,一时间就恨不得直接问他,你究竟是不是烬哥哥?烬哥哥未曾死吗?心头如揣了小鹿般腾腾跳动,但一想到这些人来路不明,而此白璧玉佩又曾挂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如今又在这里,出现在这个男子的手中,她该如何确认?
素烬瞧见她眼中的焦急,仍是不疾不徐地道:“姑娘身上可是佩带了杜若花的香囊,清香幽眇,很适合姑娘。”
这一句话说出,执约已能确定了九分。一时只忘形地看住他,连双肩都在晚风中微微地颤动。
素烬又道:“‘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今日听闻姑娘之言,令兄之丧还请节哀!后继之事仍须姑娘念叨。”
执约眸光一动,心中想到后继之事,烬哥哥是要暗示我什么么?‘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下一句是‘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不见天?路险难?是要警醒我,他此时不可表露身份,处境艰难么?
素烬见她眸光从迷惘渐渐转而清明起来,才极微妙地点了点头。
执约将身后之人,今日之事想了又想,只觉得背上薄薄地出了一层冷汗,在风中吹得微微冰凉如绢被水。
夙夜坐于马车前,神色莫不在意地听着她们说话,手下有一弦没一弦地挑着移至身畔的一具凤嗉式古琴,桐木斩,配以璎珞为徽。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精美。岳山焦尾等均为紫檀制,工艺规整。琴身髹栗壳色漆,鹿角灰胎。琴身通体以小蛇腹断纹为主,偶间梅花断纹。琴背龙池上阴刻篆书“落英”,是为琴名。琴音响亮松透饶有古韵,造型浑厚优美,漆色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铭刻精整生动,宝徽玉轸、富丽堂皇,非凡琴所能企及。指尖轻拨冰弦颤动,久久发出一声,久久又是一声,不成曲调,却甚清透幽绝。
素烬心中盘旋之事,迂回曲折,此刻又如何能尽说与她知晓!他身上旧伤未愈内力不复,此刻一旦与夙夜强硬动手,自没胜算。更何况,他还不能与之动手生分,还要与他一起离开北域,上白鹿山一探究竟!何况,如今青珑为其药物所控,不得不相救,若再被夙夜知道执约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持以为要挟,甚至施以折辱,以报复他辛秘为自己所知的愤恨,那时后果愈不堪设想。届时,若无法护得执约、遗堪、青珑三人周全,就算他不怕忍受屈辱,也难辞其咎,不免悔恨终生。
这一步棋下得是引蛇出洞,继而釜底抽薪,为了引蛇他以身犯险,为了能够成功釜底抽薪,不得不笑里藏刀、委以虚蛇。只是这期间又出了这一桩桩的事,又多了这一个个的人,而这些事,这些人,他都得盘算着保全守护之策,又都不能舍弃谁牺牲谁以完大局。他宁可历尽心血,牺牲自己,也不能让这些人在自己的面前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多一个人,便是肩上多一份责任。纵他脸上再无悲喜表露,眉心的曲折却愈现幽邃,目光也日益深沉。
执约又如何知道这许多的内情,只知道心里欢喜不禁。若不是此刻情势委实诡异,早已欢声高呼,含唇抚笛一曲,她不远千里寻来,乍闻江湖噩耗,虽然不愿意相信素烬当真能如此轻易死去,当也是日夜担忧,百种猜测。一路往北域而来,已经是数度悲伤不禁,哀戚不能自已。既怕且慌,只道若真从此与他天人永隔,自己日后再也见不着他的人,他的面了,如此一想,便是心如刀绞,难以自持,才致使大伤大悲之下晕厥荒林之中。不料,竟有如此奇遇,他不但未死,还在自己身旁与之言笑。
素烬见她眸中忍不住地喜悦之情,压抑之下,又忍不住再涌上来。心里频频叹息,既怜且忧,执约虽自小聪敏,但从来身居幽谷,又如何能学会人世的狡诈诡变之道。如此下去,终有漏出破绽的一天。他忍住不忍之心,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倏然不再与她絮絮倾谈,只淡漠地说了两句,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开芦苇旁去帮聋哑奴收拾柴火。目光一顿,即转曲眉,执约啊执约,你怎如此糊涂,这车上即便是旁人,你也应注意才是,如此与这众多陌生男子同车而行被好事之徒知晓,你以后清誉何存?可如今荒山野岭,人际罕见,又如何放心让她一人孤身离开,只盼早些到达人烟之处,再寻个由头让她早早下车离开才是。
执约见他眸色忽冷厉骇人,心下一凛,当是了然。烬哥哥是在怪我在人前藏不住,要我小心谨慎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不说话,脸上复又现出淡漠神情,背对身后众人,双手紧紧攥住那管愈显晶莹剔透的短笛,鹅黄如意结丝绦一下,一下拂在她如玉般的手腕上。天际残阳如血,将天地间都晕浸成了橘红深浅,苍黄的芦苇丛被风吹得扶摇不胜,一蓬又一蓬的倾倒,一蓬又一蓬的柔絮被卷起,洒落漫天雪霰也似。执约站在夕照晚霞当中,身姿亭亭玉立,青丝如匹,暗纹兰花的白衣不落纤尘、临风若举,隐约浑身散发出一丝朦胧如仙的雾气,轻盈得似能望霄汉银河翩然欲飞。
“未尝见过如此神仙玉骨,当真疑是瑶池谪降。”遗堪闻言,略侧目,只见夙夜双眸中似有赞赏之色,手下的琴弦也一丝一丝地奏出高旷思慕之音,隐隐似《蒹葭》。听得她一弦一惊心,眸色微变,神思不定,夙夜略觉身旁静然,不由回眸看住她的脸庞,遗堪掩饰不及,不意被他瞧了,见他晶莹的眼中掠过一丝魅然浅笑,启口问道:“堪儿,你后悔么?”
“后悔什么?”遗堪心中怦怦一跳,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但不确定。
夙夜望住她明知故问的隐晦眼色,手中白玉麈尾的团扇轻挥,低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世间的情义如此不可相信,你却为他甚至连命也不曾可惜!若他日后有负于你,你当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当日的选择?不会后悔自己太傻了么?”
遗堪闻言,欲作坚强,但心里却明显地痛。何必谈日后,她在离开照花山的那一日起,就已经知道他定会负她了!如果,她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的影子,还会那么不顾一切地要救他吗?她问自己,心里怔然,竟有不甘滑过。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不相信****,这一旦相信了,才发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似乎没有什么来得比这样更让人悲哀?“也许,我定是要后悔的!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容许不得别人背叛我。”她咬牙说完,倏然凝眸对上夙夜探究般的眼睛,决意问道:“主上,那么你后悔被别人以此为弱点吗?”
夙夜的眸色缓缓转变,由深邃变得冰凉,又由冰凉变得温暖,良久,一向如冰雕般冷酷的面容上泛起一抹柔和笑意,一闪而逝,“因为她真的爱过我,不惜一切地爱过我。我也欠过她许多,也许这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似蓦然回过神来一般,方才身上淡淡围拢的那一抹忧伤,转瞬就消失不见了,又以他最冷静的目光端详着遗堪看他的神色,唇角似笑非笑的神色狡诡如狐,宛如预言般道:“你是该后悔的,他的心那么沉,你永远也无法触摸得到!以他的聪颖,以你的性情,只会永远在猜测他对你好的背后是什么动机,你永远也无法真切看透他心里有多少真情假意,直到有一天你会为此而沉沦,为此疯癫,要么你就算拿剑逼他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要么他举剑杀死你一了百了。”
夙夜的一番话如鬼魅般钻入了遗堪的心里,浑身便给这种阴测测的语气洞穿,寒毛倒竖。她害怕的是夙夜看穿了她的心事,更害怕的是她和素烬之间确实如此,难道到了最后她和他之间只得到如此悲惨的下场?她双手冰冷地缩在袖子里一点一点地握紧,似乎完全忽略了夙夜此刻与她说这一番话的心思。
吃晚膳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安静得可怕。
素烬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遗堪的眼睛,如此安静,不再像以前那般不时地探望向他。即便她那天说她喜欢的人始终是夙夜,但她的目光总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流连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他的影子般追随住他。即便是他背过身去,刻意的忽略,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眷恋的目光缱绻不散。然今夜,她的气息让他明显的感受到冰冷,乃至死寂,是因为她看见了他对执约的保护?是因为她已经认为执约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不自觉地有些失神,手上的筷子有许久没有动过,如果她就此不再对他抱有任何的期望,那不是很好吗?自己不正是希望有这样的无牵无挂吗?为何,心底下竟是硬生生地有一种不舍在薄薄地胀痛,扰乱了他一贯淡静的心绪。
执约的目光也再次停留在素烬的身上,仅仅一瞬,却有担忧与迷惘的复杂情绪。
夙夜在一旁隐隐的含笑,有些东西想隐藏,也难以隐藏得住。慕素烬,你三番四次的提起我的弱点,我夙夜又岂会有来而不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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