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后,素烬如常般给文青珑抹脸,擦背,小心喂他饮水。他已暗中试过,青珑体内的毒无法用内力相逼,一旦催动内力,药性就加快侵蚀经脉,使中毒者更加痛苦。他不忍心,也不能用这个法子,只能一味忍受青珑呆若木鸡地瘫软在软垫上,目光时而陌生,时而游离,时而憎恨地看住他,甚至有时候连他喂的饭也刻意不下咽。他只有耐心地等,等他争持着的意识过去了,才又喂他第二口。
青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可他看出中毒者的极力挣扎,那种在药性与神志之间拉锯的痛苦。有时候,他握住杯喂水,青珑会刻意地偏头狠狠地咬向他的手指,素烬只一声不吭,任由着他如此的发泄心里的悲愤及怨恨。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这个形同残废的活,更何况青珑,他这个四弟一直是那么心高气傲的年少轻狂,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屈辱,这样的示弱于人前?
直到鲜血从手指被牙齿割裂的皮肉里流淌了出来,素烬也只一动不动地等着,等着鲜血沿青珑的唇齿滑下来滴落前襟,等着他这一阵的清醒痛苦地争持逝去。仿佛只有这样深切的疼痛和流血,才能稍稍安慰自己心里对青珑的歉疚!他不能救兄弟于水火之中,不能让兄弟脱离屈辱困境,实是作为兄长之过。眉心微曲,神色淡然得混若没有知晓的人看着面前的灯火,转念一想目光略闪,心思又清明了起来,于是俯身在青珑的耳旁念起了“太上真经”的心法。如今青珑已然和他断绝情义,鉴微必不会像从前般细察青珑,何况,这毒要是他自己修炼内功来抵御更可减轻争持的痛苦,而这一心法也不至于在他之后便彻底失传!且人在困境时,能够抓住的稻草就会拼尽全力去握住,青珑在这种情形下记住的心法定比平日更加的深刻。
青珑的神志在和药力的抗争中慢慢地又陷入了迷糊,咬住手指的力量已经渐渐松弛了下来,牙齿却深深地陷在了素烬的食指上磕碰着血肉。这么痛切的怨恨,连白色的骨头都已经依稀可见。素烬缓缓地将手指从他的齿下退了出来,怔怔地看住那个皮肉翻卷而模糊的伤口,如果青珑知道他就是三哥的话,这一节手指是否会咬得更深,更狠,更多的怨恨呢?
素烬另一只手拿住白绢,动作极轻地给他拭擦去额头的冷汗。一如小时候,青珑总缠着他去玩,上山下河,无处不在的青春年少,累极的时候,总会让青珑趴上他的背,背了回家去。那时候,他才十岁,青珑七岁,他就已经学会像一个大哥哥般照顾这个小四弟了。四弟英俊的脸上总是挂着最灿烂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剑眉下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里总是泛着顽皮而肆意的明亮星辉,那是他出了茗园之后就再没有过的神气与光芒。镜子里的脸上,总是一副淡然而闲静的神色,眼睛也黑漆如珠,却也似一双失去了光泽的黯淡珠子,那么的沉,那么的深,无人的时候总似两泓将自己也溺毙的水潭。
他那么的喜欢这个四弟,青珑让他想起了一切关于幼时的快乐与自己的影子。青峰二哥总像大人一般训他们,只比他大三岁,却自小就老成持重,言简意赅,最有担当。大家都说青峰二哥以后必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会是剑阁以后的希望和主持之人,可是,却在雪山救人的时候死了,被那个人的怀疑给害死了,也被他连累了。而大哥司马连营,年纪最长,但最不受约束,办事利索,为人却跳脱,玩起来的时候似是大小孩,带了他和青珑到处去捣蛋,青珑总喜欢跟他起哄,大哥却又最厌烦青珑年小不懂事,总给他添麻烦。每当这时候,青珑总是自信而骄傲地跳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朝大哥理直气壮地嚷嚷:“我可也不稀罕你疼,我有三哥疼就得了!三哥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就算你们一个个都嫌我麻烦,他也总不会!哼,三哥,你说是不是?你告诉大哥!”
“是!”彼时,青珑还一直摇晃他的手臂,眼睛里神采飞扬,笑嘻嘻地望住他,对自己说的话充满了信心。而此刻,往日的记忆似乎还没有消散去,眼前的人,却曾说过已经与不仁不义的慕素烬割袍断义!认识慕素烬,是他文青珑一时眼拙,误交匪友,甚至也不曾打算问一问他为何这样做,以前那个疼他爱他的三哥到底哪去了?不曾怀疑过那人所说的话吗?不曾对他这个三哥的所作所为抱有一丝的疑惑和不解吗?连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吝以给予他吗?
素烬的手指微颤地抚过青珑鬓边的落发,深深地看住他忍受痛苦的脸,心中思潮滚涌,翻腾不已,目光在火焰里忽明忽暗,车壁上寂静地倒影出一个寂寞不堪的侧影,自己对自己空坐无人关心。原来,他也是在意!那时,当他们在破庙中数落他时,滂沱大雨中,他站在破庙门外回望去,以为自己从此再不会在意了,不在乎这些言语和心意了。料不到自己假装坚强,心里始终有着一块脆弱的地方潜伏起来,默默地期盼得到亲人的理解与支持。
蓦地,车窗外闪过一道耀眼的紫色电光,“喀拉”一声惊心动魄的雷鸣,素烬才回过神来,车外竟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倾盘大雨。
“啊——”地一声尖叫,随之倾盘的大雨声瞬间传入耳膜,素烬震惊着抬头,难道是夙夜忍不住要发难了?他几乎是冲出前车厢,只见脚边倚车壁坐着执约,双眼望向他之后又蓦地垂下,灯火中,夙夜一只衣袖茶水淋漓,遗堪却不见了踪影,似随了空气消失了一般。他心头突然大震,夙夜已在对面挑眉轻笑,曼声说道“堪堪太不像话了,茶水都倒在我衣衫上,给我扔了出车去。外面是一条河,她自小不懂水性,你要去救她么?”
素烬闻言,目光一凝忽有凛然的刀光划过说话之人的脸颊,他右手抓起执约,挥开车帐,窜出了车厢。他不能让执约再受到任何伤害,青珑如今中了毒,夙夜还要让他领去白鹿山,不会下手杀人。只他如此这般的折磨遗堪,是为了报复他。大雨茫茫之中,素烬看住岸边河水哗哗地向南而流,他拈量了一下时辰和水流缓急,急奔向前去,于黑夜中跃上高树,伸手去解执约身上的穴道,却是毫无办法,夙夜的点穴手段与众不同。思索权衡之下,他反手解下腰带将执约扎扎实实地绑好在树桠之间,才脱去外套盖在她的身上,朝前方的高树纵跃几步,树上的人听见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哗“然地落水声回荡在雨夜里,似是一阵惊涛骇浪。
秋季的北域,关外已然冰雪漫天,而边城的郊野草木凋零,一片荒芜,远处的冰雪化水汇集过来,这一条河就宛如冰川一般的刺骨心寒。入水的一刹那之间,浑身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夜这么的黑,雨如此的疯狂,小河虽不宽阔,可人在水里又如何能相较于地面。自小习得的好水性,使他的意志格外的强横,顺沿水流的方向不断划动、寻找,来不及担忧,来不及害怕,只这个女子的容颜笑语却如钉子般刻在他的脑里,如今格外的清晰起来,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在任何的环境里,任何的人面前,她都能够妥善地保护自己,都能够狡诈的生存下去,就是从来没想过,她不会水性,竟也会有她无法再生存的地方。
素烬在几乎无法辨认的水底,一口气竭尽,他不得浮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有雨水大颗大颗地落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打在他的眼睛里。水中刺骨的冰寒透进他心里来,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此刻的自己,脑子里浑然一片的空白,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如果救不了她,那么自己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的期待,没有任何的人可以等待希望与幸福的希冀了。
那么的惶然,都变成了完全的麻木。忽然手中一触,碰到一条划动的手臂,素烬紧紧地用力抓住,那人也费劲力气地抓住他的衣衫。素烬拉住她竭力地冲水面浮上去,浑然一用力,将那人驼到背上,将她顶出了水面。雨水拍打到那人的脸上,渐渐地清醒过来,素烬托起她奋力朝河岸游去,不管河水多冷,河流多急,他都咬紧了牙关,将她一把推到草岸上,身体里才一阵的虚脱,将要往水里沉去,素烬狠狠地咬下自己的唇,狠烈的疼痛,叫他脱力的身体和混沌的神智骤然回过神来,双腿一蹬河岸反身跃了上去。
“堪,堪……”素烬在大雨里将那女子抱进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脸叫唤。怀中的女子一脸的疲惫苍白,久久才吐出了一口水来,呛咳着说不了话,只紧紧地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烬哥哥……她骗我!她要淹死我吗?”一句话说出来,素烬怔了一怔,这显然是执约的声音,但是那一张脸,明明是遗堪的。
她要干什么?他心里似被人抓皱了般的痛,她要淹死执约?因为她认为他爱的人是执约吗?“怎么回事?”素烬有些失魂落魄地问,他忍受不了她这样的狠毒。无论她要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唯有,她不能伤害他身边的亲人,更不能接受这样狠辣的手段。
“她饭后拉我过去聊天,说夙夜公子要害我,让我赶快与她易容成对方的样子。”执约躺在素烬的臂弯里,一壁掩嘴小声呛咳着,一壁有气无力地说,“我要不信她,但她拿出了你的矜缨和那盒喜蛛,说她是你的朋友,一切都是为了帮你。她说你曾经一再激怒了夙夜公子,他要报复!所以……我才信了……”执约咳得一张小脸涨红,才缓缓恢复过气息来,半眯着眼睛阻挡雨水,定定地瞧住一言不发的素烬,眸光格外的沉静萧肃。
一条手臂挽住她的腰,纵身跃上了高树,找到那一棵绑人的高树时,树桠上仅余他断掉的腰带,而人却不见了。素烬夹住执约跳下树来,这树离河岸很远,人不可能落在水里,然平坦的衰草上也并没有踪迹。几个念头瞬然在素烬的脑中闪了又闪,他目光骤然一亮,竟带起了惶然之色,执约来不及询问,只觉得他浑身一颤,夹住她的手臂也为之一僵。耳边的风声骤起,夹杂着磅礴的雨势,他不要命般竭力追赶前方远去的那一辆马车。
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慌过!一种不确定的答案在胸口中突突地跳跃,似一只随时噬人的猛兽,叫他浑身颤栗。大雨“哗哗”如瀑,鞭子般密密麻麻地抽打在身上,雨水混沌了他的眼睛,打散的长发全然湿透,冰冷地黏贴在身上,衬得他脸色如梦般异样苍白。
“嗖”地一声,两人身形如箭一般从车帐前穿入马车,素烬将执约放开,低声嘱咐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好青珑!”执约心头一凛,她听出了素烬话说声中的颤栗,他曾为什么事情这样害怕过?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没有,纵然那时六岁的他带着她在满山野花中奔跑,在深林中迷路,在果树下遇见黑熊,他都没有这样的害怕声音,他总能想出办法将她平安带回家。就像刚才她掉到了水里,他也能找到她,只要听到他坚定的声音,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会安心,因为她知道,烬哥哥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有办法可以想。
可是,此时此刻的声音,似不是她所熟知的烬哥哥的。不安的,微颤的声音,如此的陌生,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
她伸手想去拉住他的手臂,向前的手指却抓了一个空,素烬已抽身前去。
不过一瞬间,他手指刚抓上门帘,便听到前车厢里有一个近乎嘶哑的声音虚弱无力地说:“寒夙夜,若让我原谅你,除非海棠花常年日夜花开不落不息!”语气中的怨愤凄绝,骤然让素烬木立僵硬,这一刻世上似乎已经轮转过了一万年那么的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