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依然是她手里必须紧握的棋子;而她,又何曾不是他心中想要借助的棋子,他们互为棋子与棋手,只是一直双方都箴默不提而已。
牢头在接应的地方领他们进去,这是一个满脸伤疤看不出原本五官的中年人,衣衫破损,驼背,走起路来还有些跛脚。遗堪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不知他是什么人,何时潜伏在这里?她一进牢房,牢头就将里面的犯人集中起来,挨个的让她为之易容,一共有二十多个人,他们都是武林名派中的重要人物、武林新秀,被“邀月宫”以各种的手段控制在这里,充当着每日打扫宫中杂务的劳役。
他们大多无知无觉,只有当“邀月宫”宫人利用摄魂术才能叫他们行动起来,此刻坐在地上,宛如颓软的木偶。
这样地将人全部救出去,若是宫主知道了,她遗堪就是被剥了几层皮也不足以消恨!只她早已计划好的事,又岂能于此暴露破绽、功亏一篑?她斜目身旁的素烬,胆大包天的人,想要在“邀月宫”把人救出去,他必定是已在宫外埋伏好救援的人马了吧?
有多少人胆敢以身犯险混进“邀月宫”,又谁有这样的警醒与定力,不被“迷魂”所惑,不为摄魂术所操控?这牢头是第一个,素烬……是第二个!遗堪明为素烬,暗为自己,凭记忆和手中那些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刀子,把指点了要送亲的人相貌一一伪造出来,而后指点牢头与素烬到别厢几号,几号去把人捉来掉包。
趁着天色未亮,素烬与牢头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走在“邀月宫”下行的别院,将一干要送亲的奴仆一一点倒抓来,又让遗堪命令牢里的人将对方的衣服对换过来,只听一声令下,二十多位武林精英便动作划一整齐的将面前的另一个人外衣剥下来,倒穿到自己的身上来,又是一一将散乱的头发梳理盘起,用簪子簪好,场面既极为盛况,又极为滑稽可笑。
遗堪暂忘了自己的处境,好玩地看着不禁掩嘴轻笑。
素烬并非没担心,仅凭他们三人之力能否带这一群暂时无法寻到解药解脱的“行尸走肉”逃离“邀月宫”宫主的法眼?安全地暗渡陈仓离开雪山地界?
这一次艰巨的任务,他不得不完成,因为这些人,他不能不救!可那个一开始就设定了试探和要置他于死地的棋盘里,又岂容他这一枚可疑的弃子完好的走回中原?除了要救出眼前的这些人外,他还必须为自己找一个生还的理由!而在这一盘设局里,他并不担心遗堪会在逃脱“邀月宫”前背叛他、出卖他,以博取自己的自由、权利与金钱……这一切她曾经说过想要得到的东西。这是她的失职,“邀月宫”宫主也非她可以谈判的对象,心中盘算,唯一担心的,是出了“邀月宫”之后,如何让她继续为他留下来?那一双能够洞悉人心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眨地注视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深意地一笑。
只要给予足够的宽容与信任,曾因命运屈折而犯下过错的人,也有可能变成拯救他人的英雄。
他坚信,每一个人都不是英雄,但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英雄!
遗堪有所感应地回首,遇上素烬凝望她的目光时,那一刻,她的心受到了他的迷惑。
极度消瘦的脸上目光依然如初见时清澈如水,没半丝的污垢,也没半丝的黑暗,似乎他一直都是茗园里那个光明皎洁的向着她温和微笑的少年公子。可他的伪装,已让她心中产生了裂纹与疑问,他真的只有她所见的那么简单么?他的笑里,就真如她所感觉到的那么诚挚么?
他们各怀心思凝视彼此,牢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牢里准备好的一切不由警醒:“你们该走了。不然,要来不及部署。”
“你……不打算与我们一起走?”素烬蓦然回首望住他沧桑的脸,微敛起的目光柔和带笑。
“我要照看好这里的牢洞,不能引起别人怀疑,在暗中随行。”牢头砂哑的声音低低地说,血丝满布的目中倏间凝起一点精光压过身旁的明亮灯火,油灯在他手里兀自的闪烁,一一照过眼前的人偶,语重心长地嘱咐:“三弟,要好好照顾这些人!这个担子重了些,你要好好挑起。”
素烬看着二哥什么也不知的目光,那里面仅有一股赤诚,而这不惜牺牲自己的赤诚也足让他的心为之沸腾。对于那一个人,他不值得,但对于这个武林,他值得。然后,微微闭了一闭眼眸,他极缓慢,极郑重地点了点头去承诺。
遗堪这一刻在他也不怎么宽阔的双肩上,看到了落在那里的一副担子。重逾千斤,挑起的也许不只眼前这些人的命运,也许还有武林将来的福祸。她自懂事以来,从没这样自觉,在她所在世界里,人人只为自己而活。只有让自己活了不死,活了快活,那才是他们所要为之付出一切的宗旨。如今,她看住眼前的这两个为别人的性命,别人的快活而拼命的男人,心里想到的竟然是有些好笑!
轻沾水雾的幽眸艳丽而苍凉,思潮在翻涌,觉得反而好笑的是,也许——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欺骗过她!——他心中想要救的这些人当中兴许也包括了她这个苦命的女子?遗憾的只不知他有没有真正爱过她这个人?她却在前一刻还不乏天真地想过将这种悲悯的“爱”,当成了他对她的喜欢和为她甘愿沦为傀儡承受酷刑的付出!事情不该是那样,原来却是错得让人觉得冤枉。
“好,我们走吧!”素烬难得用沉重的语气说话,他转回身来看向她。
遗堪抬首时候迎风无比婉约地一笑,胜似艳阳清风下的潋滟白荷,眼眸深处似乎还有着些微的泪意狠狠隐去——不管他是否利用了她,欺骗了她,将要背叛了她,遗弃了她,只为了今夜灯火里的他这么的一个凝注于她的坚定无比的眼神,她在这一笑的刹那心里已断然地否认——不再让自己沉迷在这种形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的****人心里。
遗堪缄默一瞬之后也跟了上去,纵使心中有更多的困倦,更多的失望,在这一刻,她都惯常般选择了麻木。唇边一抹冷笑沉浮,一现即隐。
当他们将人偶带到送亲的大殿外的长廊里一切部署完毕,出嫁的人、送嫁的人都已经齐聚大殿之中。
他们来不及做更多的准备,遗堪走进去时,她是千芷。素烬伪装的是千芷的婢女倩柔,远远地站在门外,隐约望见大殿中央的一袭璀璨夺目艳丽至极的彩珠金绣朱砂红锦衣,那是新娘衣裳,此刻却红得惊心动魄。
孰不知,穿这一袭锦绣红衣的人又是谁?
“来,新娘子,我敬你一杯!”偌大的殿里静谧得能听见针跌的微响。珍珠婆娑声蓦地响起,纤修细长的手举起身旁恭候多时的金色镂刻杯子,朝向红衣新娘。
新娘待命在宫主前,凤冠金簪子,蛾发如云,金色的水晶链子与红蝉纱掩隐下的容颜艳若桃李,凄迷如雾的正是遗堪的脸。
宫主凝目她今日出奇惊艳的容貌,面具下的唇角一勾,“遗堪,你今日的脸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一张。”他的手伸过去在她脸上轻轻地抚摸如蚁粒爬行,指尖带起的炙痛让人忍不住微微颤抖,一直凝住她的眼眸,如玉的手指移上她的额角,熟悉地看到了那一个恒长存在的破绽,眸光才细细地微笑起来。
遗堪默立他们身后,冷静看着这一切试探。
新娘微微一笑,从托盘里拈起另一只金色的杯子,看住里面琥珀色的酒液,魅惑的声音说,“属下此去,不知归途。宫主,万请好生保重!”语毕,缓缓掩袖曲指将那一杯酒徐徐地饮了下去,将杯底一亮,轻轻放回托盘里。
宫主看住她目光中流转的光彩,既是柔媚,又是冷情,风流婉转之中又含着一丝哀愁幽怨,似乎有着什么的不同于平日,但又和今日的这一张脸,这一身装扮,这将要去的地方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是的,遗堪的举止目光,“邀月宫”里没有别人能仿得相似!就为这个原因,这一趟任务才非她莫属。
宫主仰首喝尽杯中酒,低颌温柔一笑,吩咐:“追星、墨云,你们替本宫送他们出宫门去!”当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新娘身后的千芷脸上,遗堪翘睫的眼角正斜瞪住新娘秀美的倩影,目中露出阴狠神色,感应到那一记深探的目光之后,立刻垂下眼帘,脸上仍停留了一抹挥之不散的怨怼。
她本就是个唱念做打样样绝佳的戏子,岂能遗漏了这样的末节为人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