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送亲的队伍,在大雪山下吹吹打打,蜿蜒迤逦行将了十数里。
再绕过前面低缓的山脉,便要脱离了“邀月宫”的凝望,出了雪域的地界,也就相对安全,目前没让“邀月宫”起疑。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雪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南往北延绵千里,奇山冰原,天下独绝。若此刻不是正在逃命,这一片风光何其赏心悦目。叠嶂高山皆生寒,对负势竟上互想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广袤原地皆晶莹,冰挂松枝琉璃成片——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原忘返。
遗堪与素烬同坐在千芷为之陪嫁的紫锦马车里,暖壶貂袍相护车厢内宛如春意盈然南风环绕。马匹低嘶,车轨轱辘,此情此景,竟似曾相识。就在她从泥泞的街头跟随他回去茗园的那一段路,他们也一样坐在马车里,她撩帘观景,他倚窗畔独自对弈。似互不关心,却暗中留意,心中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她掂量的是如何接近他,有如何的脾气与身世,如何的弱点与忌讳;他琢磨的是她究竟曾拥有怎样的身世,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长成今日这般诡异机变的女子?
而此刻,她心中盘算的是如何牵制他、利用他去继续完成借为己用的计划。
素烬温柔地扬唇微笑,此刻何曾不是正为自己这一趟回归中原的理由而心中算计如何逃避那个人的耳目。
遗堪的手撩了帘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隐瞒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就像从未看过这片大雪山般着迷地凝目这一片雪白天地。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回眸对上那一个少年的眼睛,她的心里就是一阵阵刺痛,虽然她也没有安过好心,虽然她一再警醒自己不要留有相信幸福的残念,但想一回事,心痛却完全掌控不住。
“我答应过你的事,没有食言。”素烬用手指以一种柔美的女子姿势缓缓抚摸脸上的伪装面皮,柔软轻声地说。
“……?”遗堪回过头来,嫣然而笑,“你指的是……何事?”
素烬指指窗外白茫茫的冰雪,眸光似乎澄净,挑眉微笑。
遗堪溜了溜眸,心事重重竟想不起他曾经答应过她的是什么事,对他轻微摇头。
素烬唇边的笑漫延了上来,目光如水:“陪你上大雪山观梅花。”
他的提醒让她恍如隔世,那天去茗园路上,他果曾答应带她上雪山看梅,那时不曾放心上,更没想是这样的一番看法。遗堪惊愕一阵,回神过来,眼角泛了一笑:“原来……在一开始你就已知道我身份。那么,你上大雪山,和肩上的那个伤口也是故意而为之?”她心里反应极快地想到有人螳螂扑蝉你却黄雀在后,只是不知道你所知道我的身份是第几层?
“与其被动受制于人,不如抛砖引玉划破一道让人不能起疑的口子让你入手,局面岂不可由我反客为主?”素烬英眉稍动,乌丝被风吹散,露出眸里点点炫目的清晕,声音温和地说,抬手去她的脸上抚平了微蹙的眉,柔声道:“可那时想陪你上山看梅,与到真正陪你上大雪山观梅花时,心情不一样!”
遗堪心中不信,斜眸睨住他时眼里带了一丝艳丽,唇边轻轻冷嘲泛起,悄悄琢磨他这般作为又是为了什么?
素烬眸中看不出丝毫端倪,澄澈得近似透明,甚至手指划过她额角的一缕散发时都带了柔情万分,“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曾从我眼中看出什么?以前我看你时,眼里只有一个受尽苦难的可怜人;而如今我看见的是一个我爱的女子。爹娘从不曾告诉我,喜欢一个女子就该坦诚告诉她,但我觉得应该将这句话说在她开口的前面,特别是当他知道这个女子也很喜欢、很喜欢他时,就没必要再伪装高深莫测。”他又是那样清润地笑了一笑,恍如昙花在微雨里幽幽的一绽即逝,美妙得耐人寻味。
“……”遗堪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说话,那种目光就像是在审视他说的这些话到底有多真?有多可信?她为了不让自己再受到伤害,早已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拷上了层层枷锁,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真正彻底地去相信一个人所说的话,因为她害怕记起心痛欲绝的感觉来。
“我会慢慢让你相信!“素烬此刻承诺,手指划上她红润的唇,眼神笃定,略带了一分萧肃之意,“如果这一次我们能将大家平安地送回中原,你最想完成的愿望是什么?我们一起归隐山林!一起去过我们想过的日子,不管江湖上烦人的事情了,好不好?”
他的话语里全是纵容她的语气,仿佛她随时可以依赖在他的怀里安然睡去、放任自己自由地取予他所付出的爱?他看上去是那样的诱人,特别是眼眸里看住她的那一抹笑意,如同暖炉里的烟气,让饱受寒冷的人无比的向往。遗堪眯了眯眼,不知是已经沉迷于素烬所勾画的幸福中,还是她的心底难免有着一些不切实际而挥之不去的渴望,“我最想回家乡去看一看那棵老李树,它承载我儿时的回忆及欢乐。若我一直在那棵老树下长大,生活一定很平凡,也一定比如今欢乐许多。”她的目光飞得很远,这一刻她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的美,有一种琉璃般的美丽,朦胧地看见年幼时候还纯真的自己。
可是,他们真的能够平安到达中原?
她真的能跟他一起归隐山林,去过平静的日子?
遗堪心中却是在清醒地冷笑,若他此刻在设的是局,而她所回答的又何曾不是另一个局。像他和她这样满心谋算的人,真会有机会拥有幸福?人一旦太清醒,就永远也不会再被“幸福”所迷惑——除非她愿意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可惜,她付不起!
“我早将自己看成了一个戏子,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悲欢离合的戏。我已不适合过平庸的日子,当回一个平庸的人!”遗堪略略抬眸,深深地看进素烬的眼眸,缓慢地说:“我谁也不会相信,除非他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立刻在我面前死去,只有死去的人,我才会相信他不能再向我撒谎!”她轻声柔和地说着冷酷麻木、让人惊心动魄的话,心下盘算的却是他继续向她虚以委蛇、画圈陷阱的目的。她压低了飞翘的睫毛,眸光闪动,“素烬,不管你真的爱我与否!我要去的地方始终是照花山,而非你所说的归隐山林……平静,是你一直想要的日子,而我想要的一直是权力、金钱、华服、璧车,这一切可以让我赖以生存并生存得更加优渥的东西。唯一要不到的是幸福,正因要不到,所以我才一直有渴望拥有它的心,才能对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付出我所谓的‘爱意’,让我看起来并不那么的虚伪,那么的假——这就是我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戏子的秘诀!”如果他的目的是要让她与他成为一条线上的蚂蚱,那么她就要以退为进,将人心的平衡更多地掌握在自己的心里。
素烬看住她娓娓而谈的淡然样子,徒然间觉得心有恻隐。她虽在放松这一条两人平衡的绳,但不管出于任何手段,这些话里多少说出了她一直赖以生存的真相,“真的只有死亡,才能叫你相信那些曾出现过面前的事?”心里究竟有多少伤痕?甚至比我更多的伤痛,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任何人也不能相信!
“你放弃吧!”她妩媚地凝视他,轻轻低语,看似虔诚。
“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他回望她眼睛,坚决不已。
在彼此陷入博弈对峙一瞬间,骤然听到了马车外,天地一声天崩地裂、巍峨的冰山也被什么给炸崩似的爆响。
他们相顾一惊,分别从两边窗子掠出马车,翩然跃落在白雪纷飞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