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思蓦然与夙夜所说的话不谋而合,遗堪一惊之后,脸红如霞。才见素烬恍然回过神来,转眸看她隐约在帘后双颊晕红,无处遮掩,朝她轻轻一笑。遗堪只觉一时更无地自容,手指紧紧握住绸帘,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甚至都能感觉到执约的目光也正不经意地朝她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偷看是多么狼狈的行径。
她正无法自处,却听素烬恍若无事地说道:“寒兄,我方才思索了几招可以破解你‘若水剑’的剑法,不知可否加以指教?”
夙夜含笑,微微挑眉,桀骜道:“不妨,正好清闲无聊。”
素烬浅淡一笑,伸手取了琴旁的一管紫箫,以箫代剑行了一礼,道:“请!”
夙夜也不认真,只以团扇代剑,眉眼一闪,剑出入风直刺脸面。遗堪瞧他姿势潇洒,团扇之上亦自带了若水剑般的凛冽剑气,不由呼吸一滞,全神注目。只见素烬手中横箫一点,“夺”地一声清响击在团扇侧面,身子随之一偏,左手中的书籍作势掷去,清声道:“此刻左手袖中的暗器可以协击他左肩的‘肩井穴’。”
遗堪心头一凛,随之看去夙夜左肩‘肩井穴’果然露出一个破绽,她虽熟知若水剑剑法,但夙夜出手非常人所及,破绽一现即逝极难窥破,此刻经素烬一指点,登时心中明朗。
夙夜亦暗惊他目光之精准,冷哼一声,“未必就能击中!”他也不用内力,只左肩一抖示意衣袖卷起接住暗器,右手上的团扇几乎同时一荡一横削取素烬双目。遗堪悸然一惊,未待她惊呼出声,素烬往后一仰,左手中未脱手的书籍此刻飞出击取夙夜的“膻中穴”。
遗堪目光所及,夙夜手臂直展,胸前自然大开,他只得身形一顿,将书籍接在手上,趁右手剑招已老,书籍复又朝素烬下腹投去,素烬身形一贴软垫曲膝朝前,手中的紫箫已然抵上夙夜的咽喉,清淡一笑,“这自然是拼命的打法,堪,以后若是可以避免,还是不要再惹怒夙夜兄为上上之策。”
他一剑三招,一气呵成,每每以致敌必救之处而诱敌,眼光狠辣犀利,剑招简妙老到,其中又藏了无尽的诸多变化。饶是夙夜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智,若水剑法早已经过前人的千锤百炼,又经过他精心弥补演练,而眼前这少年竟可在他一动一发之间就找到了所在的弱处,若是当日在照花山与自己出招敌对,也未必就输在若水剑下,但他却一直忍而不发,从旁观研,这等心思实叫人心惊难测。
夙夜含笑,悠然收了团扇,微微扇风,香气阵阵。
遗堪拾起脚边的落书,心头忽喜忽忧。
素烬翻身坐起,回眸朝她看了一眼,“车上比划终究和宽阔之处不同,而论内力,你难以比拟,只能在招式变化上别出心裁。”
“再来!”夙夜团扇忽起,又以轻飘飘的招式云影清池般划过。
素烬手中的紫笛划了一个半圆宛如太极生两仪,不假思索迎了上去,淡淡叮咛:“再仔细看!”
这一次,夙夜一招渐次快过一招,已经不容他多说话的余地。素烬也只使出平生所学,与他对拆下去,得到最后遗堪终是看不清两人是如何出招,如何抵挡,只觉得瞧得眼花缭乱,一片紫影,一片锦光交错辉映。二人皆是避忌马车过于晃荡,都没有使出内力,只以招式交手。到了后来,两人斗得兴起,已不拘于剑法,往往错刀使剑,拳风指法一一混杂其中,精粹百出。
连执约听了风声,也忍不住过来倚帘观望,她年纪虽轻,但因家学渊源从小习得高深武艺的根基扎实,修为自比遗堪更要高明许多。夙夜与素烬的过招,直瞧得她心迷神醉,灵光迭起,只觉心中忽然多了许多敏锐,一时拥堵,一时开朗,纷纷化作珍宝落于她慕求如渴的心中。
只可惜青珑身上药力未解,无缘得见这般精妙的武艺比试,失之交臂。
直到月升天际,发出澄亮的光晕笼罩着四野清寒,宿鸟双双收敛了光滑的羽翼藏于密林中喁喁低语。
执约清冷地伫立于不远处,凝视火光照耀之外的一双人影。两人轻盈如飞云渡水,流星追月,姿态舒展纤长,动作双双如出一撤,宛然纤巧温婉的双燕于清莹月色中翩然起舞,倒影绮丽在观者心上,倾醉沉吟不去。
素烬尽心将今日在车中的所思所得教与遗堪,一脸的肃然,因了遗堪是女子又为适合她机变敏锐的性子,他又将招式变为得更加的跳脱灵活。加上他本身身子颀长,容颜清雅,每一个动作挥出都如行云流水般的飘逸潇洒,力度、剑势、眼神无一不恰到好处,让人有沉迷之意。
遗堪却学得不大尽心尽力,似乎对于这一套素烬精心为她思索出来的剑法不大在意,反而更欢喜看他无忧无虑尽情挥洒长剑的洒脱身影,和那眉宇间因有了剑气而散发出清寒如月、凛然如霜的气韵。这一刻,火艳光影中的他,心中该是毫杂无念的吧,这么纯然澹静地想让她的武艺有更上一层的精进,是因为担忧她,不放心她以后会遭遇劫难么?
就这么一晃神间,心念一滞,脚步一错,身子一下子失了平衡仰天便朝地面栽下去。“哎……”一声叫完,一阵尘土溅入口鼻,背脊上一股疼痛猛地伴随了涌起来,涨得她双颊绯红。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用心?”他脸含正色,扬一扬眉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向她递出一只手。
仰躺地望去,他的身形匀称秀挺,亭亭如有玉树摇曳,直将她笼罩在凛冽的阴影里头,然而纵有富贵权利万丈荣光的笼罩,也不及他坚定而稳妥的身影的万分之一能够给予她带来温暖与踏实,只想让人一生一世将手放在他厚实的掌中,被他包裹,永远也不要和他分离,哪怕只是分开片刻也是不愿。她心里忽而又升起一丝暖意洋洋的意味,眉眼顾盼而生姿,笑盈盈,“有你在我身边保护就好了,还学这些剑法做什么呢?除非,你有什么打算?”一壁轻声说着,一壁拉住他的手起身,回首拂了拂衣裳上的尘土。
素烬眉端微微一蜷,随之展开,半是忧心半是责怪:“你以前也如此懒怠?不知是如何学得这许多的本事?”
看他轻声带了关爱的责备,她只一味纯然如刚懂灵性的白狐般侧首而笑,尤似稚子般笑望他额头细细密密地洇出了一层汗珠,自然地从袖里拿出一方绣了青竹叶的白绢,抬手给他细致擦拭,乌幽诡狡的眸中露出一丝蓬勃的喜色,柔声说,“此一时,又怎同彼一时?以前我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孩子,好不容易惹来了一个师父,却又是一性情古怪难以侍候的冰人,为了生存计,我如何能不拼尽全力去学、去悟?可如今,却已有你怜我,惜我,护我,这些年已经太累太累了,我自然而然再不想太拼命去学这些杀伐武斗的东西。”
“谁也不能护你一生一世。”素烬淡淡凝眸她,见她身姿楚楚站立于前,随风飘荡的衣袖里暗然幽香如雾,惹人欲醉,实在是难以拒绝的。手中的紫箫握紧,侧头避开她的手帕,目光含些微怒意,语气却云淡风轻,“除非你愿意从此匿迹江湖,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去过平凡人的日子,才能得到大解脱。”
遗堪定睛看了一瞬他劝慰的神情,眼中的笑意愈发笑得有些逐渐浓重,收起手帕的那一刻,靠近他,在耳边细若蚊吟:“我就是想让你守我一生一世。”她脸色沉静说完,姗姗曼步自他身前退了开来,嫣然笑起。一袭浅紫色,绣着花团锦簇的金雀花的宽袖罗衣飘飘扬扬,如此娇艳分明的颜色更衬出她不施脂粉的清秀,宛如开放在初夏傍晚风中的第一朵娇柔的荼蘼,迎风娇怯怯地颤动着看他,看见他眉头间的复杂情绪次第升起,有薄怒、有无奈、有清愁,有更多的却是担忧。
她眸光闪动如狐,心中纳闷低笑,你如此待人不明不白,却想叫人为你出力办事,我才不!我既然已然猜出了你的心思,纵然你再说上多少与我好听的缘由,我总是要不信的,你奈我何?
这个教而不善的狡狯少女,总会有意无意间拨乱他一池春水,他无尽的心事。既叫人欢喜她的聪明机敏,又让人记恨她过分的顽固尖锐。素烬眸色深邃下来,不禁惹了一丝怜惜,不自觉仔细地审视她,心底暗暗回味她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她如此懒怠地跟他学剑,分明是心中藏了忧虑之事而心神不宁?他心中纵使明透如镜,然种种情势所迫,他从来皆不允许自己将心事坦诚铺张于人前,因此只想佯装不知继续扮糊涂下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