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化开的浓郁,月光如乳白色的轻雾洒下,映照着蜿蜒而崎岖的山路。偶尔有阵风吹过,路旁的长草簌簌作响,愈显得秋来夜里沉静无语。
明日便要到了前方的马镇,晚膳之后,各人心思各异。
遗堪站在路旁,静静地看着那些淡薄的浅白野花,被山风一重一重地吹得委婉零落,散于脚边的苍劲枝叶里缱绻不去,忽又一阵风来,便也不得已地被卷出了许尺,渐离渐远终于再无缘得见那与它相倚相伴多时的叶子
她有满腹的心事,此刻都盈于了眉端,淡淡地浮着云烟样的离情别绪。她知道,他如何看不穿她的所思所想,只是一直不提,那么越发笃定他非如此行事不可了。她只是想他明白地告诉她,但细细地在心中转念,又充满了愈加强烈的忐忑不宁,竟似又并不希望他真的对她宣之于口。
身后的步履并不故意加重,踩在秋草上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她蓦然回首,迎面而来的是一双熟悉而清澈的眼睛,心头怔怔地一跳,竟有些想逃避他的念头。
然而,她又可以逃到哪里去?
素烬唇角微扬,最是那一笑的深情,如漫天星光璀璨的温柔。他迎风而立,微握住的左手向她伸出徐徐地展开,一块淡黄的桂香糕饼被他托在月白的掌心上。
她不解一笑,淡淡问:“我并不饿?”
他微微摇头,浅笑,“我希望中秋能与你一起过。”
遗堪略微诧异,心底一抹暗涌掠起,不禁多望了他手中的桂花糕一眼,圆圆的宛如十五的月盘,脸上浮上浅笑,“你说的这话,可是真的?
“我很常骗人么?”面对她眼中的惊疑,他淡然笑问。
“你时常骗我。”她很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目光逡巡过她的脸,语音诚挚,“对不住,让你过了一个很不舒心的七夕。更错过了拜织女,祈心愿的好时辰……”
“祈心愿,找一个如意郎君么?”她笑得散漫,不以为然,“如果两人心意相通,不拜织女,也总会相聚在一起。只是,你以后还是准备一直如此骗我?”
素烬眼角的笑影略略微敛,“有时言不由衷,也许是不想伤害别人。”叹息道,“你曾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要寻一个山明水秀,风景绝佳的地方,携手结庐。春天看兰,夏天赏荷,秋天摘菊,冬天里一起踏雪寻梅,一生永结琴瑟之好,只愿岁月安宁平和。”
“我只是随意说说,你却还记得?”她闲闲地一笑,似有若无。
素烬颔首,“你当时对我说的时候,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可是我?”瞧见她脸颊骤然绯红,轻咬了唇瓣,只是皱眉不语,他手指穿过她肩头上乌黑如染的发丝,言辞愈加温柔,“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这样的心思?”
遗堪眉头一舒,“记不清什么时候,只记得你比任何人对我都好,包括我亲生母亲。”语音淡淡地,“想起上已节的那天,你把那盘兰草抱出来微笑跟我说:这兰花我养了七年,它前些天竟巧开花了。”唇角绽了一抹暖笑,“你说,这是怀明和尚所送,有佛祖圣光庇护。竟毫不犹豫地摘了全数花朵,让我拿去泡水里拔除一切不详戾气。你说以后都可以平安欢喜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看住他,目中情意真切,“那天晚上,我回去西园后一直坐在石阶上,双手里捧了兰花,舍不得进屋去,只一心一意的想你对我的好。”
素烬听着,轻声低叹,“不过是一些兰花罢了,那时候,你对我有所防备,就从来没有对我的心思有所疑忌?”
遗堪怔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些年,主上为了让我们体会人性阴暗,变得更加的冷酷决绝,曾用过不少的人与事来试探我们的感情。如果我们稍没有留意就会被对方杀掉,如果不让自己不再起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就绝存活不到今天。”她目光痛苦而幽邃,“若是赐于珍宝宠信,这样更能腐化迷惑人心,可你并未与我过分亲近,也没有过分疏远,纵亲近只交心于诗词棋画、谈论古今;纵疏远仍无一不尊重我的需求选择。”
素烬心下微笑,暗暗引导着她将事情的迷雾缓缓拨开,不动声色地又问,“兰花,也许只是另一种迷惑的手段而已,因人而异,这可能比珍宝宠信更能折人心?”
遗堪面对他看似故意的隐瞒,摇头,“这一盘兰花,既得你悉心守护了七年,若无真心诚意,以慕大公子的心思手段,断然是不必浪费它来收买我这么一个可疑之人。”
他心中欢喜,却仍然装作一付被人拆穿了把戏的懊恼。
她却好整以暇地瞅他脸上一瞬间五味陈杂的表情。早已知道他喜欢将自己的心思深深藏在背后,不叫人看穿了去,偏偏这一次她当面说出了他的意图。遗堪心下暗笑,你想来说服我帮你,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被哄骗。
素烬遛着她后知后觉的神色,唇角不觉地漾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月色下有风而过衣袂飘然如仙,轻声念道:“愿佛祖庇佑,若今生得偿所愿,小女子死后必下烈火地狱承受百般苦刑煎熬,偿还今世的一切罪孽!”
她“呀”地一声看向他,矍然一惊,“你听见了?”
他微笑如花静好,不急不躁,“佛诞日那天我去佛庙寻你,不意在身后听到了。”轻轻蹙眉想了一想,“如今仔细想来,在庙会的人群里你是故意与我走散,便是想独自去庙里,祈求佛祖成全你的心愿吧?”
遗堪冷哼一声,讥诮道,“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没有资格请求佛祖的保佑!”
“不要总说自己是这样的那样的人。”素烬凝视她的眼睛,柔声道:“除了帮你师父潜伏在邀月宫办事之外,还曾为了自己的利益,狠心要致别人于死地吗?”
遗堪缓缓摇头,“若说没有,你会信我吗?”想起自己惨烈的过往,她心中有无尽的忧虑,低低道:“那些事情,我并不想做,但不得不去做。若说我是心地善良之人,自己也会为这一句话感到羞耻;我并不善良,也不情愿去伤害谁,但也并不想死。”
她再一次看向他时,眼中有微茫而柔弱的光。
“我知道身不由己的滋味,亦深信,你也并不想去伤害别人。”他安慰地看着她,坦然道,“你经历了许多无情的事,但心里始终留了一点光明的向往,对吗?”
此刻被他说破了心事,她只觉得茫然,然而他的手心温热,透过肌肤一点点渗入她冰凉的手,慢慢地泛起一丝欣慰来,逐渐打叠精神,“烬,纵然你如此说,我心里到底是害怕。”
“害怕自己不能够信任我,对吗?”面对她曲折的心事,他柔和的置之一笑,牵她的手探入自己的襟怀,摸到那里面的一个布囊。布囊淡黄轻薄,里面隐约装什么。遗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将其中的一片花瓣取出来,拿到她的面前,好看的眉目淡淡凝住笑意,蕴藉了几分含蓄恬淡的沉静气度。
看住他修长指尖上拈的那一瓣晒干的荷花瓣,轻薄婉约的易碎模样。她越往深处去想,越是明悟,眼泪倏然划过脸颊,滑落唇边,并不觉得多么苦涩,反而有一丝丝的微甜。那时候,他去采摘并蒂莲和写下那些诗句的时候,是何等样的心情?那时候,她害怕再见并蒂莲花,那一首诗,偶尔错手翻开书籍无意间看到,亦总觉得再刺心不过。
泪水夺眶而出,素烬为她一一拭去,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了出口,“我并非诚心要欺骗你,或者拿话来冷漠你,而是……”他无意却不由地咬重了字音,“有许多的情非得已。”
她仰头看着他,声音微微颤栗,“你的这些不得已,都不能告诉我,让我与你一起分担吗?”
淡淡的叹息夹杂着他的吻轻轻落下她光洁的额头,宛如初秋的雨丝清凉,而令人怅然长叹。
素烬蓦然失神的目光邈远而温柔,如月色的轻盈,却有着郑重与坚决,“越是我重视之人,越不能让他们为了任何事情受苦难。我只期盼他们可以平安欣喜,能够活在幸福和平静当中,不要有忧虑惊惧。”
素烬垂眸看她,手轻抚在她的鬓边,有无尽的眷恋与柔情,口中却是苦涩,语气幽微之极:“对于你,一样如此。……那次在山上猎屋救出了青珑他们,却亲眼见你不顾一切地反身找我。火光在眼前轰然炸开,我无可挽救地跌到地上那一刻,真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真的,不是刻意骗你,真的,是在乎你,只是终究对你食言了。……我心里……一直一直都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料到,你会回去找我?我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直到重新见你的那一刻,我在暗自庆幸老天没有将你带走,心里疼痛且喜欢着,无论以后你怎么对我,心里都只是欢喜。”虽吐出了潜藏已久的郁结,心中却还有一种微弱的跳动,此刻觉得疼痛不迭。
听了他一层一层地拨开疑虑,缓缓敞开心扉,遗堪的心中宛如惊涛骇浪,翻滚不休,猛然投入他的怀抱,她轻而怨责地捶打他坚实而匀称的手臂,咽哽失声,“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折磨自己,也同样地折磨我?你是故意的?故意喜欢心痛,故意要我陪了你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