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真的希望与我一起过中秋么?”遗堪抬眸看见他关切的目光,不由露出一个淡静的微笑。
素烬点点头,“千真万确。”他仰首望住浩渺的夜空,低语呢喃,“希望那时可以与你一起在一个山明水秀,风景极佳的地方,在流水边结一茅庐,我们就在树下静静地观赏天上的十五月圆。不仅是八月的十五,而是年年的,月月的,一生一世的月圆。”他微长胡茬子青郁的下巴抵在她不由自主靠近的发顶,声音轻轻如雾气般姗姗而来,又翩然飘落耳中,“你说好吗?”
“好,自然是极好的。”遗堪贪恋地倾听着他的呼吸,慵懒地侧一侧头,低声疑惑道:“你真的愿意与我一生一世吗?这世间上美好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是我?就是执约姑娘的无邪出尘,淡泊简单,我也是连她的万分之一也赶不上。”
清芳的发丝在他下巴处微微拂动,如丝柔软,不安的带给别人微微的轻痒。他的笑声忽如清泉泠泠掠过她耳边,拢住她的手越发紧些,依恋般笑道:“你啊,真叫人气不得,也宠不得,究竟让我怎样才好呢?”
“叫你万万是气不得的了……”她依在他怀中,微微含羞,“若是要宠我,便要宠我一辈子。”
他微微沉吟,含笑应承,“好……我宠你一辈子!”言辞柔和而恳切,遂又说:“那你可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她心头清亮,明白他的这一番用心,却是故意冷声道:“什么?“
“明天到了马镇,与执约他们一起离开。“他的话音刚落,遗堪倏然推开他,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臂,颇有些歉然的微笑,挑眉看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纵使柔情似水,也只怕佳期如梦。”她不理会他,只低微沉吟,“‘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曲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遭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这是卓文君的《怨郎诗》。你可愿意让我如她一样心存怨恨,在流水畔独自结庐,孤寂盼等心爱之人的归来?我却是很怕这样遥遥无期的等待,无论何种艰难,都只愿相依相伴,不要一日的别离。”
她一抬眸,目光灿若烟花,坚决道:“烬,你为人敬重情义,不见得会如司马相如般见异思迁,忘恩负义,而我却决计不是卓文君那样的婉约女子,可以为了一段感情苦苦相侯,在丈夫变心之后,还执著当初的誓言。最后虽用她的智慧赢回来,可那样的感情已有了裂痕日后相对叫人情何以堪?这样的一生一世又是何其的漫长而无趣?”
素烬眼中有震动荡漾四溢,寂夜相对静默须臾,无限惋惜,“堪,你值得更好的人,宠爱你一生一世。”
“在我心中,你就是那个最好的人了。”她回视他的目光灼灼燃炙如焰,苦涩一笑,又惶然地别过头去,“只可惜,你心中总有许许多多比爱我更重要的事,而那些事那些人把你牵绊住,你始终无法逃脱开你的性情与你的命运。”
他回首往事,俊逸的眉宇间郁郁难舒。想自己的不得已与她的心底澄明,不禁心中歉疚而难过,“可惜,如今的我,竟是不能如此……”
她极力不愿意去想那些令自己与他都觉得伤怀的事情,含了一抹微笑,“只要有你一句话,我心中也满足。”低头微微感慨不已,叹气:“若果我不答应你,你是否曾想过明天寻机将我点倒,一并在马镇上交给执约姑娘照料?然后,与主上马不停蹄绝尘千里,离我远去?”
素烬失声而笑,眼神透亮地凝望着她。
“自从你在雪山拼命救我之后,你的喜怒哀乐,我都时时细心留意,还焉能不知你心里都在想着些什么?”遗堪颇有凄微哀叹:“更何况在照花山,瞧见你为了劝我,而在胸口落下的金簪印子,就越发觉得你这个人心肠虽好,却总也口不对心。明明自己心里苦,却偏偏要装出若无其事地让别人好过,越是如此思索,越发觉你以前所做的事情,一样样都在我心中条理起来,只让我越发的心疼!”
她如此不迂回不含糊的话,倒让素烬微微窘迫,心口却洋溢一股破茧而出的温暖,似清阳,明艳而灿烂得叫人暖融融透出舒适。他艰险跋涉,终有一人明白他心事,不必开口,她都能帮他说出来。纵然彼此曾再多的相疑相忌,这样的知心会意的感觉,却是如此接近他渴望的幸福。
遗堪举眸看他,见他也正专注地凝视住她,眼中神采难以言喻,宛如一道璀璨的流星自他长久沉静的容色中崇光异彩地流转出来,灿耀她眼眸,连那眉宇间常衡的那一抹抑郁也舒展开来,顿时海阔天空、月朗风清。
素烬低首轻叹:“烬何有如此之幸,得遇于你!”
遗堪嫣然笑起与他执手,目光脉脉如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的笑意温柔,教人转不开眼睛,“堪儿,以后,你切莫再菲薄自己,我可是要生气。”
这一刻的他不是那个澹静娴雅的闲人公子,也不是那个沉寂谋算的慕素烬,更不是那个孤寂天涯的伤心人,挥落了那些个苦心隐忍、隐晦相思,化作了人世间一个至真至诚的有心人。
他容颜轮廓上的锋芒尽数褪去,只剩下温暖柔软。
她的笑容缓慢绽放,宛如春深似海,“好!”
素烬眼神明朗,坦诚道:“此刻,我有一事求你。”
“什么?”遗堪微微侧头看他,笑道。
“执约的武功在你之上,然她一贯身居幽谷,行走江湖的经验尚浅。虽聪敏,但不足以应对各种人物与变故。”他微微皱起眉头,深深看她的双眸,语气谨慎,“堪儿,你如今是我最信任而最可托付之人,我教你剑法,一壁希望你以后可以防身迎敌、少遇凶险;另一壁也确实存了让你护送执约和青珑回去,保他们一路平安无事的心思。”他迟疑了一下,歉然道:“我又在为难你了,你可愿意帮我?”
遗堪自肺腑间感慨出来,“你总是放不下这许多人。”微微沉吟,“你坦言告诉我,这一路远去白鹿山可有凶险?”
他淡笑如云,几乎要举誓保证,“绝不再让你担忧。”
“那好,我在何处等你?中秋之日,你必定能赶回来与我相见?”她一连串地殷切发问,注视他的眼睛一瞬不眨。
他风神俊秀的脸上忽而勾起一抹悠游的笑来,轻声戏谑:“我倒成你的犯人了,提刑官大人。”他笑得欢然,握住她的手略收紧,“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起,在翠黛山的叠泉下有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你可愿意在那儿等我,我十五之前必定携箫前来,与你并肩踏月赏花。”
“你确定不会让我在那儿等到一世白发?”她亦恣意含笑反问他。
素烬不由轻笑摇头,“我如何能如此狠心?”
她浅浅一笑脸色轻红,不禁疑惑地看住他,定了定神:“我怎么总觉得,今晚终归还是落入了你的圈套里?”
素烬哑然失笑,忍不住举手轻敲她的额角,目光深挚,“你这个疑心病重的傻丫头,叫我说你什么好?总是要疑我骗你,以后在你面前我只得再不张口罢了。”
“我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遗堪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睨他一眼,假嗔着,“要让我对一个木头人着实无趣得很,还不如早早打发了你。”她转了转眼眸,瞧见他眉毛曲折如新柳,一付甚是苦恼为难的模样,不由埋怨:“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一路护送执约姑娘与文青珑回去。等办完此事,便去翠黛山等你。琴瑟在御,山水静好,只等你归来,切莫使我长吁短叹。”
“这一路要小心行事,切莫被人发现你身份。”素烬亦不忘殷殷地叮嘱。
“难道我竟白活了这许多年?”遗堪浮了一丝笑,心思却复杂难辨,“你也要一路珍重!”
素烬微笑颔首,搂住她双肩的手臂帖服在她身上,有着怜惜而透心的温暖。
她埋首在他温馨安宁的胸前,安静地听着他蓬勃生气的心跳,心境终也是渐渐地平伏了下来。松散的鬓发随意飘落,任风漾起轻轻一下一下地拂动在他质地轻软的银蓝秋衣的手臂上,发出极细极细宛如落花声声的扑扑轻响。
只愿这样平静地相拥彼此,永远也不要分开。
寂夜里,浅白芬芳的落花,被风渐吹渐远,宛如皎洁如银的星子一般飘飘荡荡飞向辽阔的天际。谁人手中的短笛悠悠吹响,流水般清泠透明,隔得那样的远,余音潺潺湲湲,如吟如诉。
橘红的篝火旁,车马静默以待。
聋哑奴困顿地蜷缩在车前的草丛里,闭目养息。
夙夜好整以暇地坐在车辕上,仰首凝望着夜空,脸上偶尔闪过怀想的神色,蜿蜒的长眉轻轻蹙起。他是在想着以后得以与那个女子重新面对、彼此谅解的遥望;还是在讥讽着素烬与遗堪当前的含情相睇、似假还真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