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之地,白鹿山前,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韶光迢迢,林荫渺渺。
一人青衣长衫,负手葱茏杏林之前,低声轻歌。
“上国昔相值,亭亭如欲言。异乡今暂赏,眽眽岂无恩。”
“援少风多力,墙高月有痕。为含无限意,遂对不胜繁。”
“仙子玉京路,主人金谷园。几时辞碧落,谁伴过黄昏。”
“镜拂铅华腻,炉藏桂烬温。终应催竹叶,先拟咏桃根。”
“莫学啼成血,从教梦寄魂。吴王采香径,失路入烟村。”
他双眉微扬,唇瓣轻抿,一脸淡笑。
秋来时刻,杏花早已谢与三月东风,此刻林中只有少许金黄或微黄的杏子隐掩于枝叶间,凉风拂过,便如小儿一般俏皮的露出小脸儿来,偷偷地凝望着林外的来客。偶有黄雀居于其上,“吱”地一声冲天而上,扑展双翼飞到另一脉沉甸甸的枝头上去。
静悄悄的杏林,萦绕着一抹迤逦多姿的乳白色的山岚,在清早微蓝的晨光中宛如远处山巅变幻不定的云雾;又宛如瑶池仙女朦胧的面纱。
夙夜抛开手中的长鞭,凝眸望住林中的种种变化,勾唇冷笑,这样一个静谧幽林之中,竟布置了最上乘的九宫八卦阵。阵中设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在五行上各有所属,开、休、生为三吉门,死、惊、伤为三凶门,杜门、景门中平,时常以所落之宫的五行生克和旺相休囚来定吉凶、断应期。
“开门属金,旺于秋,居坤宫大吉,求医治病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象。”素烬观象而含笑,隐去了眼中的一点忧虑。
“惊门亦属金,旺于秋,居离宫受制,怕有惊恐、创伤之事。”夙夜也笑意幽幽,目光却如烛光洞悉。
“死门属土,旺于秋,却居震宫受克;休门主生养休息,居兑宫大吉;伤门主疾病刑伤,居乾宫受制,看来主人心中存了一份善念。”素烬望了一眼八门中的生克变化,轻轻叹息。
“生门居艮宫伏吟,杜门居坎宫受生,未必心存善意!”夙夜诡异一笑,移步而前,扬眉看了素烬一眼,别有深意略带探究,“‘闲人’公子风流俊雅之名早有耳闻,不意竟连奇兵遁甲之术也了然于胸。”
素烬置之一笑,悠然回眸,轻松自在地回道:“锦某既以‘闲人’自称,终日无所事事,自以阅书自娱。对此不敢自认胜场,更无法与兵马娴熟、百战不殆的‘鬼影’大将军做比较,如今倒是班门弄斧,纸上谈兵了。”他自嘲兼连消带打,将夙夜试探的话四两拔千斤地给回了回去。
夙夜不冷不淡地横他一眼,施施然挥扇,“锦兄弟平日竟以星相历法、天文地理、河图洛书为消遣之物,怀才抱智,行事深谙兵道诡诈之能事,心中‘鹏鹄之志’昭然若揭,若一朝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
听他的语气中略带犀利之意,素烬面色沉静,淡默轻笑:“无论这一番话在寒兄心中是赞赏,还是讽刺,锦某都以为过于褒奖了。”唇角笑意愈深,“千里奔波,终于到达了这目的之地,敢问寒兄准备如何进去?”
夙夜对于他言辞中的隐晦也不以为意,魅然一笑,尚未作答。
林中,忽然随着白蒙蒙的雾气飘来了一股清幽琴声。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这一阵琴曲调子古朴雅旷,情致高远,颇有“古调难自我,今人不多弹”的孤寂自娱之意。
素烬正侧耳倾听,心中遥有感应。
夙夜却已留意到杏林之内,琴声之外,响起了一阵沙沙的轻响,似是有人以极其舒缓的脚步行走于枯叶之上的姿态所发出的动静。目光及处,一抹苗条的人影珊珊移动,那淡蓝如水的素云绉纱衣裳,益发显得来人腰如束素,身姿轻盈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不胜,又是掩隐在一把茜红色的杏花纸伞之下,在这无雨无雪,只有落叶绵绵的林中,让人一见之下蓦然而生一股萧瑟孤凉的清冷鬼气。
素烬缓缓凝眉。
来人近了,与他们隔了五步的距离,恰恰踏在生门之处,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姿容灵秀,皮肤白至透明,一双妙目就如青碧水中的琉璃珠子,安静温柔的目光收敛在睫毛之下,宛如无声栖在花田的一只蝴蝶般让人怦然心动。她低首浅笑,敛襟为礼,声如沥珠:“奴婢残萤,见过两位公子。两位贵客请随我引路,少爷已在琴房相侯多时。”
夙夜唇角微勾:“照如此说,你家少爷有未卜先知之能?”
残萤浅浅带笑,“不是未卜,而是昨夜观天象西南方有紫气浮隐。少爷更为两位公子各占了一卦。”
“哦,不知所得是何卦?”夙夜随了她步行进杏林,随口道。素烬缓缓随行,默然含笑跟在其后。
“一位公子得之巽卦,上巽下巽,柔而又柔,前风往而后风复兴,相随不息,柔和如春风,随风而顺。”林中浮光霭霭,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落在她身上,淡蓝衣衫一翩一拂,明昧如梦如幻一般,“另一位公子得了益卦,上巽下雷,风雷交加,损上益下,互相增益,克已而益千万人。”
夙夜闻言,不由心中略为惊动。回首看了身后的素烬一眼,只见他脸色如常,唇角依然噙住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人颇为捉摸不透。
无路可寻的杏林,似乎就在残萤嘤嘤的语音中与在她偏髻上朵朵水晶簪花的闪烁下,走到了尽头。黄叶满地的旷野中,远山高远入云耸萃,眼前一片黑瓦椒墙的屋舍庭院,俨然有序,井井有条。
“古朴雅致,大有前秦风貌。”素烬在两人身后微笑低语,残萤却是回眸来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子好眼力,我家少爷自来崇爱古风。只是僻居山野,少有知己。”
“实在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目光浅薄,岂能比天下闻名的‘鬼医’为知己,姑娘羞煞锦某了!”素烬谦谦言道,举行温和有礼。残萤听他自谦,虽见他其貌不扬,但言行之间自由一股清绝之气,不由多贪看了一眼,眸光中若有深意,轻道:“公子过于自谦了!”
沿着大开的门长驱直进,便是一座敞亮宽畅的庭院,一边设有花坛培植了一些异色花草,素烬略略看了一眼,竟十有七八不曾认识。只在秋季里仍然开得璀璨鲜妍,娉婷可爱,芳香郁郁,惹人喜爱目光流连。另一边墙头斜倚几株苍劲的老杏树,苍苍郁郁的树荫底下,设了石几石椅,一树一树的杏叶绵绵“啪嗒”、“啪嗒”地扑落下来,在朴雅圆润的石头上,宛然一行扑翼嬉戏的黄蝶,天然成趣。
地上全用青石铺就,整齐而简洁,随意和严谨相错其中。庭院中并没有设置照壁,浑然是四通八达、开门见山的设计,其中一间屋子置于南面,也掩隐在杏树之下,房门不掩。
残萤引着两人径直走过去,在门外站定,轻声禀告道:“少爷,贵客到了。”
顷刻,屋内传出一个清越而平淡的声音,吩咐道:“去冲一壶铁观音来!”竟也不相请门外之人入内,更没有出门相迎,姿态颇有些傲慢。
残萤也见怪不怪,应了一声,径直转身去了。
门外,只剩下夙夜和素烬大眼瞪小眼。夙夜心下尤自有气,冷笑一声,“鄙人寒夙夜,久闻‘鬼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也不管他主客之分,主次之礼,大跨一步走了进屋去。
素烬在身后遥遥向屋内一作揖,朗声道:“在下锦梦生,见过‘鬼医’前辈。”他谨守了礼数之后,才徐徐探身而入。
二人进屋后,只见南窗些许阳光透进,如金子一般洒落在一个人的侧脸上。那人正纹丝不动地坐在紫檀木八仙椅上,手上端了一本手抄的《商调霓裳曲》目不转睛地看,密集的睫毛下滤出些许清澈的目光,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对身外之事一无所知。素烬方才尊称其为前辈,不料此人却和自已相仿的年纪,一身雪白的儒衣,其上绣有青翠的凤尾森森,头上戴一顶帽子,帽子正中上嵌块桃形美玉,腰间系住两挂织成如意结的淡绿丝绦。
这琴房中,竹帘轻卷,古琴垂悬。两壁木架上左图右史,汗牛充栋,乌木方条几上笔山墨砚铜鼎等物皆颇有秦风的典雅朴素。屋中人的容貌更是文俊秀气之极,肤色也比美玉更白一些,和着手上的那一本舞曲残本,浑身上下与“鬼医”二字扯不上任何关系,更似一个儒雅痴迷的文士。
从两人出声到进屋这么的一段辰光,他始终是不理不睬,浑然不闻不见。
面对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夙夜有些掌不住,缕缕怒气隐约眉端。甩开袍摆,执了团扇,寻了一张沉木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斜睇的目光冷冷地朝那书生的脸上掠了过去,似一把无声无色的刀子。
他转眸一瞧,却见素烬意态闲闲,从容自若得很,也宛如无人一般兀自昂首观赏着一壁椒墙上悬挂的字画。夙夜不意望去,见其上竟收集有王羲之的《初月帖》、王维的《雪溪图》、张旭的《古诗四贴》、颜真卿的《瀛洲贴》、吴道子的《菩萨》,收藏之高雅精粹,真是令人惊诧不已。
素烬一一看过,最后停在一幅佛像前。只见白纸上画的是一个佛家故事——迦叶拈花一笑得道。他一壁看,一壁品:“人物得吴道子之风,神情生动,衣纹飘举,深得吴带当风之粹。云水飞天,以泼墨写山盘,动静相兼,深具王维的清幽禅意。字体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既承王羲之的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又变化其间自成一体,不泥于古,不背乎今,这幅字画兼撮众法,备成一家,若流传于世,也当不世之作。”
“锦兄过奖了!”“鬼医”公子终于放下了书,以正眼看向素烬。他脸上却带着亲和温软的笑,一点也不似持才自傲的模样,只是由始至终没有看过夙夜一眼,言语上更是颇有微词,“锦兄风度翩翩,文俊风雅,令人观之心事澄净,镜台无尘,不似某些人以气势欺人,面目可憎,令人观之不快!”
夙夜不由冷哼了一声,一时间也并没有发作出来。
素烬微微挑眉,见鬼医公子唇角一动,仍有说下去的意思,于是不动声音,只作洗耳恭听。
“佛曰,坐亦禅,站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清,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文士娓娓道来,“偏偏有人无法体会佛祖的深意,总以世俗的目光与粗俗的言行对待此等圣洁的经纶,俗不可耐,不堪入目。”
素烬听着他如此一再影射之意,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道:“公子正在坐禅,是我们唐突打扰了!”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锦兄是聪明而有慧根之人,于是你一进屋来,我便觉得有豁然开朗之感,仿佛佛前莲花的一刹那灵光呼应。可惜的是,偏偏参杂了一个愚钝之人在其中,生生坏了你我之间的那一道灵气,可惜,可惜之极!”文士正襟危坐,手指按在放在扶手的抄本上,说一句是一句频频摇首惋惜。
夙夜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公子参的是什么禅?一来,眼比天高,二来,傲然自喜,哪来半点空明澄净之气。若如来在心中,纵面对世间万恶,也面不改色;若菩萨在空灵,纵面对万般污秽,也心存善念,你这般假道,假佛,假禅,不参也罢!越作洁身自好者,越是周身的诟病!”
素烬也极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大大不同于他惯常的傲然优雅,可见此刻是动了真怒的,无法容忍这个“道貌岸然”的鬼医公子对他的侮辱。
夙夜“唰”地一负袖,大有狂鹰席卷之势,半分掩隐已在眉头眼角流火般逝去,眼眸凌厉,神色冷然,“我寒夙夜说过,从今往后不再受人要挟侮辱!”横眸睥睨着那书生,厉声道:“你这个黄口小儿,趁早给我收起你的狂妄自大,勿再在我面前卖弄你的佛禅道法,徒增可耻可笑!”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尴尬之极。
门外细碎一阵脚步声,宛如落花的轻响,迈进房中。却是备了热茶而来的残萤,似乎也察觉里室内微妙的气氛,不由微微一愣,顿在门边望了三人的神色,暗暗打量此时的情形。
倒是那文士浑若无事,仿若寻常一般,对残萤吩咐道:“将铁观音沏上三杯,恭请寒公子饮用。铁观音独具‘观音韵’,七泡余香溪月露,满心喜乐岭云涛,清香雅韵,有清热降火之功效。寒兄面色不豫,行止之间五行气息不调,是否有胸闷腹胀之症?”
素烬眼眸一转,看向夙夜的脸色。
夙夜听那文士竟忽然如此温声和言道出他的隐症,不由缓了缓神,侧首看向他深究起其用意。
面对如此打量的眼神,那文士只是微笑,脸色宽容如天地间一抹最净洁的白云,淡然道:“寒兄思虑过多,导致脾土郁结,情怀不畅,难以释然。是与区区不才才刻意以言语激怒寒兄。五情中,怒属木,以木克土,是情志五行之疗法。再饮以铁观音茶以除心火,李时珍《本草纲目》载:‘茶苦味寒,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温饮则火因寒气而下降,热饮则借火气而升散。’还请寒兄趁热饮下,抒发郁结之气。”此刻,他亲自起来,将残萤沏好的三杯热茶放在茶盘之内,亲手捧到夙夜面前,对之与谦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