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前后判若两人,但听他分析病情入理,调理之法也在人不意之间见绝妙之处,对病人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夙夜不由心下暗有钦佩之意,唇角勾起一笑,双手端过茶汤,只见白瓷净洁光滑的杯子里汤水黄绿澄澈,水香长流,汤水入口,香中带酸,酸中回甘,甘里有香,茶味细腻爽朗,回味无穷。不由脱口道了一句:“好茶、好水、好妙法!”
文士眉端笑意不减,转眸又细心殷殷嘱咐夙夜,道:“寒兄思之过多,对身体无益。茶水药汤只能尽辅助之力,还要你自己把心怀放宽,才是治病之根本。”
夙夜闭目,睁眼,“鬼医,鬼医,当真神鬼莫测!”
素烬在一旁也笑道:“原来鬼医公子静坐屋内,参的竟是菩萨的慈悲佛法。”
“不敢当。”文士摇手,低语:“鬼医,是外人以讹传讹,在下万万当不上‘神鬼莫测’四字。只是性格行止有些怪诞,让二位见笑了。更不敢说自己是什么菩萨心肠,且看我这一屋子的世俗之物,若在如来眼中,真是万般如焦土,可是在在下眼中,这些却是性命。我如此一个俗人,竟收下了这些赠送之物,实在是怕辱没了先贤的精粹,又爱不释手,所以才每日参禅以净心怀精气,以免污浊了这些不世之作。”
“公子过谦了,竟未请教尊姓大名?”素烬向他一拱手。
“失礼了。在下闻音。”闻音儒雅一笑,垂眸回礼。
“闻公子擅乐善画,精通医术,参禅问佛,心怀慈悲,天底下竟也没有几个这样的俗人了。”夙夜手中团扇轻挥,轻声笑谑。
闻音清眉秀目腼腆一笑,“实不相瞒,我等是避世于此的难民,后因世事更替,邻里都走得走,散得散了。我们在此长日无聊,只得与书为伴,久而久之便懂了些乐理,临摹画技。说到行医,更是巧合,曾有一长者迷失林中,伤重晕厥,人命关天,不敢袖手旁观,便依书治理。不料老者康复得健,自从他离去之后,便断断续续有不少外世之人寻到此处来,以为我是什么出世的名医。”他说罢,自个先笑了开去,澄明清朗,宛如西子湖五月天色下的波光。
“闻公子之聪敏令人羡慕不已。据寒兄说,杏子林中所布设的阵法,乃是奇门遁甲中的精粹之局。”素烬不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笑吟吟地道。
身后瘦骨珊珊的残萤眸色微微一动,倏地又平静了下去,只垂首站了不语。
闻音望素烬和夙夜一眼,神色清正,谦虚道:“要说到聪颖性灵,恐怕两位客人都在闻某之上。杏林中那奇门八卦阵乃祖上所留下来,设在林中是为了防御山中猛兽误入伤人,以确保平安而已。”他缓缓有凝视于素烬,恳诚道:“敢问锦兄的足少阳胆经和足阳明胃经是否都已受损,以致行走之时血脉不畅,脚步浅淡虚浮,两膝有无力之感?”
素烬不料他的目光如此精准,微一愕然,随即点头:“医者皆言望、闻、问、切,闻兄以目光而判症,竟能如此神断,当真令人钦服。”
闻音温和摆手:“实在不值一哂,锦兄过誉了。只这些年所断的症多了,累了一些验证在案,以致熟能生巧,细心观察罢了。”向素烬做请手势,又道:“锦兄且上座,此症不同寒兄的情志之症,且还容在下把把脉。”
素烬一颔首,在旁寻了椅子坐下。
闻音反身拿过薄薄软垫,也在他的一旁坐下,静了一静神之后,将软垫置于几上,“锦兄,请!”
素烬微笑,将手伸到软垫之上,平心以待。闻音横两指于他的脉门之处,侧首沉吟,须臾,眉间忧虑:“锦兄此乃血壅经脉,血气失调,筋骨损伤之象。是否曾经失血过疲,内力消耗无度?体内经脉无血以养,无气以通,又不卧床细心调理,以致脉象失和,五行失调,累积成如今沉疴重症的起始。”
素烬淡然一笑,坦诚相对:“闻公子说的一分不差。”
闻音看了他一晌,面色奇异,目光温暖,“听锦兄言语,观锦兄神色,似乎对此并没有后悔之意?
素烬悒郁双眉微扬,宛如清风般浅浅带笑,“当为之事,义不容辞,不必后悔!何况所救之人,皆是在下的至亲之人,区区血肉之躯,又何以惋惜?”
屋内之人听了他的话,都是怔了一怔。闻音蓦然回神,目中有深思,略一沉吟:“锦兄有大布施之心,常言道,菩萨有情终有累,如来无相亦无心。有生皆苦,有念皆妄,锦兄是被多情所累了。”他的叹息轻若无声,素烬却敏锐地发觉,他眸中有些微的落寞之色,听他直言道:“此刻我欲以银针贯通锦兄的血脉气息,请锦兄躺于塌上,浑身放松,心念归于通明之境。”
素烬欣然答应:“有劳了!”起身干脆利落地走到一旁的紫竹塌上,和衣而卧,双目轻轻地闭上,不曾有丝毫的防备。
夙夜目光警惕地掠过眼前的这一双主仆,虽然这个鬼医公子医术精湛,他却未曾放松了戒备,更觉得此主仆两人的言行举止过于不同寻常,对于闻音所言的避世之说也深有保留之处。
闻音一壁在案上写了一张五味子、黄芪、人参、麦门冬、黄檗的方子,一壁拿过针囊,将方子交给残萤,低声嘱咐:“先去烧些艾叶温经汤来。再煎一服方子汤饮,注意时辰与火候。”
残萤点头,接了方子转出屋去。
闻音来到榻前,伸手在素烬的右膝旁拿捏了一下,发现两旁已有臃肿。他手指到处,素烬皆觉疼痛不已,只静心以待。闻音打开针囊,百余银针大小俱备,他双手拈针,十指齐发,下手却快如闪电般,分别在素烬两腿左右两边的居髎、环跳、跳跃、风市、阳陵泉、条口、悬钟诸穴上施下了毫发也似的银针。
窗外杏树沙沙风动,屋内一片静谧得出奇。
夙夜越来越看不透素烬,他竟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一个素未谋面,又处处透着玄机的人?他一时之间也看不透这个鬼医公子的底蕴,以他的年纪而言,能有如此精湛的辩证之法,又有如此娴熟的医术,为何就一直藏身在这山间隐姓埋名?既有慈悲之心,又有济世之才,却甘心在此耗费年月,无所事事,既然不求闻达于世,追求淡泊净土,也又会因心怜天下疾苦而动恻隐之心?这岂不是矛盾得很?
那么他这么一番救治慈悲之心,究竟是真的如此,又或是伪装而成?
夙夜的眉间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矛盾是为何故?难道是,他们要谨守先辈避世的誓言?可是余人皆纷纷出世了,天下****早已烟消云散,他俩为何就能一直谨守这个无谓的规定?
只是暗自警觉地留心着四周,心里总像透露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待闻音拭过额上的薄汗,夙夜寻了一个由头问:“闻公子,不知你庭院中所栽的是何种花草,颜色如此鲜艳,寒某竟未曾见识过?”
闻音略微敛眉,从容自若地随口说道:“那是‘烟眉花’,先辈留下来的种子,闻某几番尝试心才将其培植而成。”文秀的侧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得意之色。
夙夜心中一凛,却装作疑惑:“传闻中的‘烟眉花’世上果真有?”他压抑了心中跳跃而起的情绪,漫不经心般:“书上所载,此物五年开花,五年结果,可真有其事?”
闻音目光转而望向屋外的那一片斑斓的坛,暖笑颔首,“果真如此。三年前闻某才第一次收获了果子。不过这花极为娇贵,不能过雨,过阳,过露,过霜,过寒,过潮,虽花开过百,结下的果子也不过一二。闻某也只存了一枚,下一次收获,要在两年之后了。”
夙夜目光闪动,低声道:“听闻这‘烟眉果’有还神强心,治愈阳绝失魂之效,不知是虚言讹传,还是果有奇效?”
闻音却是摇了摇头,脸上的遗憾之色一览无余:“闻某确实不知。传言是如此,这果子的药性却无从知道,亦不敢贸然赠与别人试验。也许它果真拥有奇效,也许它是穿肠封喉的毒药。医书和古籍上关于它的记载实在少之又少,又纷说不一,闻某没有把握和决心去效仿神农试药。”
“难道闻公子千辛万苦种出来,就不好奇?”夙夜心中越发起了忐忑之意,忽然言出犀利。
闻音凝眉认真沉思了一刻,道:“曾经好奇过!”他言下之意,又不觉让夙夜心头阻塞。
“冒昧相问,不知闻公子可否将此稀世其珍供寒某一开眼界?”夙夜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闻音目光清澄,看住他却是为难,有礼地拒绝:“寒兄请勿见怪,并非闻某怀璧自重。只早有约定,这枚果子要赠送他人,为了珍而重之,闻某已将其放入了天机盒中。这天机盒乃先祖遣巧匠所造,只能开启一次,一次过后就会毁掉,因此不能在承诺兑现之前打开它。千万请见谅!”
夙夜眸色忽而黯然,转瞬又是神态自若,转了心思,笑道:“闻兄既有不便之处,寒某也不愿强人所难!”但那果子,他是势在必得,除非……它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