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笼罩四野,山中秋风愈发的萧索,一阵清风扫过也会卷起漫天的落叶如雪如霰般的弥漫过虚空。山岚之气更如轻纱一般缠绕住这一座避世隐居的庭院,寂静里连夜宿的飞鸟声也不曾听闻,无声无息的,宛如一所无人之境。
西厢外,月光转移,树影渐渐倾斜向东。
各间屋子吹灯拔蜡之后,这一片庭院古朴而盘踞如蛟的轮廓便彻底地融进了黑暗之中。素烬却发现雪纱纸糊的窗格上竟闪烁着点点的浅绿,幽幽的,随着风一晃一晃的,犹如什么山兽的眼睛在俯视着屋内的人。
可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呼吸的声音,更何况杏林里设置了五行阵法,山兽又如何能闯入这里来?素烬翻身而起,他下榻之后,走近窗边,从微打开的窗缝往外看,赫然发现,原来是庭院里那一坛“烟眉花”在夜色下,散发出淡淡的青磷也似的微光。
这些真的就是“烟眉花”么?他不能确定。谁也不知道鬼医说的话是真是假,就连他如今也在怀疑自己在“绿玉山庄”的书房里所看见的密函是不是真的?
自己到这里来,又是否早已入了别人的另一个圈套?
正在思索间,黑暗的屋子后方却是忽然传出了一阵寂寞的琴声,有人和声低歌:“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
素烬心下一动,听着清越的声音,似是那个“鬼医”公子正在借词伤怀。只是他何以借了南唐亡国之君李后主的《病中感怀》?他感怀的又是什么呢?他病的又是什么呢?他身形微动,悄然从窗口跃出,点地上了屋檐之上,悄声朝琴声歌声之处探取去。鬼医为何在如此深夜抒怀?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就不怕别人听见?还是正是要他们听见?
近了,却更听有马声得得轻响。
素烬伏身在杏树之上,月光之下,竟见“鬼医”公子闻音一袭洁白单衣,跨坐在白马之上,马匹似早已驯服只缓缓而行,他的身前横放了一把古木琴,曲调戚戚然,似有万千心事难以排揎,一弹三叹。神情也凄然欲泪,只那音律琴技更叫素烬心生向往,听他长叹了一声之后,转弦又轻抚七弦,歌道:“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余音袅袅,宛如整个杏林里都下起了无边的秋雨。连此刻天上的月华都带了惆怅的徘徊不去,流连着林中那个寂寞伤情人。
素烬觉得脑袋有些肿胀,一经挣扎醒来,却奇异的发现自己已老老实实地躺在厢房的素榻上。转首再望窗边,日照已经透了金光在屋内,些许微尘正在光线之下轻盈曼舞。
双眉轻蹙,他翻起身来,竟觉浑身懒洋洋的,似喝醉了酒般漂浮。
整装出来,日头已上三竿。
庭院中,却有一个负手在花坛前,细细地凝注着那里面斑斓娇弱的花儿。那么的认真,仿佛正在看着一个美人慵懒的春睡。
这人身长肩宽挺秀宛如琼树玉立,黑衣锦纹长袖飘雪流风,乌发垂腰白玉簪为饰。侧脸瑰丽英气,手中一把白玉麈尾的团扇轻摇,姿态恣意优雅,正是夙夜。
素烬缓步走近,才发现他眉端的神色有些凝重。
他轻声道:“锦兄,你觉得这些真的是‘烟眉花’?”
素烬摇头,反问道:“不知道寒兄昨夜喝酒了么?”
夙夜微微一怔,点头,“似乎有!”
素烬又问:“那做梦了么?”
夙夜这一下回过了神来:“锦兄做了什么梦?”
素烬泛起一抹奇怪的笑,“我梦见自己在杏林里瞧见鬼医公子在唱李后主的词,醒来之后就在屋里,并像喝了一夜的酒。”
“亡国之君的词?”夙夜凝眉,勾唇道:“锦兄除此,还发现了什么呢?”
“我发现那个小丫鬟爱慕他们家公子,并且她也不像是一个小丫鬟,却是处处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像小丫鬟。”素烬目光清朗,凝听着屋子内外的动静,轻声说。
“他们出去采药了,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出去。”夙夜点头道,“锦兄是怎么看出来?”
“鬼医公子衣衫上的翠竹和小丫鬟衣衫上的白杏花出自同一个人的手工。虽然竹叶和花的绣法不同,但那纹理间走线的特点是一样的,都带着它们主人的脾性。”素烬弹指射落他肩头的一瓣斑斓落花,清润浅笑:“而小丫鬟伞面的杏花和琴房里的佛像是出自一人的手笔,虽有着不同的画法,但画能传情,也能达意。寒兄可曾记起残萤姑娘的伞面,除了杏花之外,还画了什么?”
夙夜回想了一下昨日一瞥之下的所见,只因那伞面画意雅致,看了一眼。此刻想起似乎除了杏花,还有半沉的弯月。而杏花是乳白的颜色,斜倚着墙头委婉可人。闭目一想,忽然轻吟:“难道是温庭筠的《碧礀驿晓思》:‘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不错!这位闻音公子既喜欢书画,又擅吟诗词抒怀,那以诗入画也是常事。这‘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说的自然是大梦初醒,见孤灯孓影,暗伤故里,心中怅然悲切。然而走出了屋舍,庭院中‘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清晓静谧,山月西沉,子规敛声,只见满庭杏花灿然绽放。这里面充满了喜悦欣慰,而闻音这种情绪逆转,或许并不仅是为了满园杏花,更为了这杏花树下站住一个人——一个在他忧伤、寂寞时候,在身边宽慰他、陪伴他——一个似杏花般浅笑解语的娇妍女子。”素烬娓娓而道,那目光明晰,看着眼前的清风和日,“而我所梦见闻音长歌的时刻,也正是这将晓之时,这也许表明他总会睡不安稳,或是惯常在这个时刻就醒来,又或者他——有游魂之症。”
“他们两人居住于处,即便是结为了夫妻也很寻常。为何残萤要伪装成丫鬟?”夙夜不解地沉吟。
“也许她是为了掩饰身份。”素烬眼脸微垂,眼角处显出沉思的光亮。
“掩饰什么身份?”夙夜不由好奇了。
“掩饰他们已经是夫妻的身份。”素烬的这一句话让他略为一惊。
夙夜疑惑地皱眉,不信道:“你又何以看出他们已经是夫妻?”
“寒兄可瞧见闻音腰间的如意结?那两个如意结已经很旧,这种结大多是女子编织送给亲人或者爱人。”素烬抿唇微微一笑,眼神神秘,感觉到怀中的那个香囊有一丝温暖升上了心头,轻咳一声,“如果残萤只是一个伺候的丫鬟,怎敢侍候的如此懒怠,连自家公子腰间的如意结也不编织一个新的更换?但若那个如意结是情人间的定情之物,意义重大,那自然是不能随意换掉,而且就是再旧也会日日佩戴在身边,并且送的那个女子,也会因为自己所爱的人没有贪新厌旧而更加欢喜。”
夙夜听完,怔忡了一刻,轻若无声地叹了一气,闲聊般问:“他们又为何要掩饰这个身份?男欢女爱,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
“因为,如果他们是夫妻的话,就跟‘他’的身份不符。也许,他要掩饰的不是为了蒙骗我们,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素烬神色明朗,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他’是谁?”夙夜眸色忽深,心中隐隐地一丝不安。
素烬神色似笑非笑:“亡国之君后人。”
夙夜闻言一笑,心上顿时轻松了许多,目光转向素烬,似已明白了一些什么,笑道:“锦兄是怀疑有前朝的余孽潜伏武林,以谋求复辟?呵呵,只不过,这个世间无论是何人的天下,都与我寒夙夜无关。这江山谁有本事,就是谁的,寒某半点不关心。寒某关心的只是,他所说的‘烟眉果’是不是真的有?若这个是谎言,锦兄,希望这个不是你和别人一起弄的圈套,不然可要小心了!”他手中团扇轻挥,凉风历历如刀。
素烬不动声色的笑:“若果我要说的这个亡国之君后人,不是前朝,而是——后周国的后人,寒兄是否有了一点探知的兴趣?若果我再告诉寒兄,你的身世和白鹿山的鬼医,都是我在武林盟主的‘绿玉山庄’那书房的密室之中观得所知,寒兄会不会有些惊讶和动容?”
夙夜脸色果然一变,凝目看着他,久久不语。
素烬淡然一笑,笑靥可亲,“如此一说,寒兄心中大概也了然我为何要和寒兄结成朋友知交?因为,我们已经是别人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他挑眉说完,又是一笑,竟带了些许挑衅之意。
“你是说,这个闻音就是后周的后裔?”夙夜一顿之后,讽刺地发笑,脸色却阴沉得近似抑郁。
“兴许是,兴许不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素烬敛目凝视远方,语出戏谑:“只要有人有心利用,有心策划,不是也可以变成是!”
“呵呵,真是笑话,后周已经亡了多少年,如今还来复国?”夙夜说此话时,冷笑连连不止,目光中竟含有恨怒之意。
“只要有野心权利者,即便是灭国了上千年也想要死灰复燃。”素烬难得用如此看似玩笑的语调,“他们这样的执着不息固然可敬,但若为了一己之私利,要以天下的动荡、江山的烽火再起,千万人的家破人亡来当换取的代价,那不免太过丧心病狂。如此颠覆天下百姓的安宁才得来的天下,天下人又岂会甘愿臣服?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如此不仁不智,何以为国?”
夙夜脸色微微一黯,勾唇冷笑,“锦兄是要为民请命,拨乱反正?”
“不,我只为了家仇。他们已经伤害了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兄弟……”素烬侧首,懒懒地看住他,夙夜第一次看见了他眼中宛如磐石的情绪。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思?”夙夜越发笑得爱理不理,云淡风轻,心中升起一股报复。
素烬对他的取笑不以为然,微微一笑,拍打着衣袖上莫须有的灰尘,“天底下没有人比寒兄要更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后周皇族后人?而他们却也对寒兄的身世了如指掌,是有什么目的?而寒兄身上既然已经被他们寄予了或绝杀、或窥觑的目的,寒兄与你所关心的人,这一辈子能安然无恙、执手终老?”
夙夜眼角一跳,神色阴沉地凝视住眼前那些如烟火般灿烂的“烟眉花”。眼中有狠戾杀戮之色,轻哼一声笑道,“他们想要的,也许就是你想要的!”他神色嘲讽,面向素烬,不紧不慢,“然则,你和我此刻敌人相同,但世上敌人、朋友,皆会因为很多东西可轻易改变。更何况,我若要立于不败之地,选择拉拢你未必最可靠,至少你拿出点能耐给我瞧瞧!”
素烬对于他这一番分析在理而兼具威胁激将的话不怒而扬眉,只是淡淡微笑,附耳般轻声道:“只要这个世上真的有‘烟眉果’,我必定挖地三尺把它找出来。”
夙夜心中寒颤,瞬间冷了眉目,而唇角的笑却是越发的残酷冰凉。握扇的手一紧,节骨泛白,如果没有,他将让这些人为他的愤怒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