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一连几天，都在秋风杏荫下平静中度过。
闻音继续给素烬治疗双脚，夙夜闲来无事，只坐在琴房中，信手翻阅书架上的古籍。而后，三人就着天文地理、医术易卦、历朝更代，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所谈者又无不尽进其兴。
闻音不止一次长长叹息：“人生得一知己难矣，与二位真是相见恨晚。”
此时，残萤身着樱花般淡粉的衣裳，粉白的占珠步摇斜斜插在她光滑而简洁的发髻后，长长的璎珞垂珠更添她娇柔丽色。她正在院角的杏荫下磨药，听见闻音如此说的时候，也不禁怔然，垂首时低低叹了一口气，唇角翘起了一抹似是欢喜，又似是悲伤的微笑，温柔如水，却又淡薄如轻雾，似乎被风一吹，便要散去了。
说到星相占卜，闻音忽一失神，感叹道：“我所学极其浅薄，不若我幼时相识的一位好友，他可谓已然出神入化，令我望尘莫及。”说罢，他又绝口不再提起，但那一刻的眼神颇有落寞之意。
素烬微微一笑，“他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吗？你们也没有互通音讯？”
闻音明澈的双眼失神，怔忡了片刻，似在惋惜：“再也没有。”
夙夜魅然挑眉，恍若未闻，又说道了别处，谈起了兵法名将。
闻音却是一再摇头，暖意歉然道：“对于兵书，我所学也只是皮毛。不喜天下干戈之事，只爱吟风弄雅，真是让两位见笑。”
素烬又与他由王贵学的《王氏兰谱》、说到陆羽的《茶经》，由嵇康的《广陵散》论到鸠摩所译的《金刚经》。二人才学相当，到了后来已到了无所不能参详对应，令夙夜都沦为了座上旁听之客，只两人有了互相引为知己之意。
这一天，夜色徐徐降临，两人还在屋内畅谈不休，不知食其味。而夙夜与残萤皆早已分别回房歇息去了。
其后二人互调宫商吟唱，援笔醮墨论诗。
闻音手挽宽袖，就灯而书，笔端鸾翔凤翥，类以王羲之的行书。
素烬手执狼毫于白纸上一挥，笔下宛如惊龙游走，书以张旭之狂草。
二人分别于两端写完，搁笔之后，互相一照看，竟不觉相视怔然，须臾又是不由拊掌而笑。
只见闻音写的是：“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素烬所写的是：“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而二人所写，都是后主李煜的《渔夫》之二首。
闻音言笑之后，一望窗外月色，竟有了三分怅然，此刻已三更时分。回首，却见素烬睡眼惺忪，呵欠连连，忽地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手脚微微抽搐起来，全身发紧，呼吸不畅，望向他的目光也顷刻之间失去了焦距。闻音心下骤惊，眼眸中似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将目光投向案上还未曾收去的药碗上，急忙走近去，把住素烬的脉门，脸色的沉静已有了焦急。
不料，闻音始觉素烬的眼眸在咫尺之间忽然凝视住自己，心头才恰恰暗叫不妥，右手的手腕已被人反抓住，一惊未已，手腕处一股内力传来，眼前那两道目光更似迷惑无端，幻化出无数的梦境来般，人也似着了梦魇一般痴怔起来。
素烬一招得手，心下还颇为谨慎，问他：“残萤是你什么人？”
“妻子！”闻音目光迷茫，毫不犹豫的回答。
“你是什么人？”素烬从地上坐起，一手依然制住他的右手，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微小的变化。
“鬼医闻音。”闻音呆呆道。
“除此之外？”素烬又道。
“没有了。”闻音却是如此回答。
素烬眉端一凝，想了一想，轻声道：“你和那幼时的好友可还曾来往？”
“有。”闻音的眉头一蹙，似乎挣扎了一下。
素烬点头，他曾在屋檐上发现了一条扁毛。照他所料，显然是鹰的飞羽，而这个杏林中奇门遁甲的威力连鸟雀也不敢夜宿其中。这一片山林附近更极少鹰宿的险要高崖，除了有人刻意训练传信的天鸟，又如何有鹰的飞羽飘落在屋顶上。扣住他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放松，道：“他飞鹰传信于你，所为何事？”
“杀人。”闻音恍惚间，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但他的眼眸却本能地为之一缩，似有痛苦之色滑过那双清澄的瞳仁。
素烬自然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于是问：“你真的有‘烟眉果’？‘烟眉果’是否真的能治愈失魂之症？”
“我真的有。”闻音点头，神情懵懂，“只是它能不能治失魂症，我不知道。”
“那‘烟眉果’在哪里？带我去取！”素烬用从摄魂术操控着眼前的鬼医。
闻音点头，缓缓起身，引素烬往他居住的房中走去。进了门，点了灯，房中摆设简洁沉厚，悬着褐底杏色文锦的垂幕，闻音从书架旁的墙壁上轻缓收起了那副价值连城的《辋川图》，在那画后面平整的墙壁上开出一个小洞，拉起了里面藏匿的机括，“卡扎”一声触动，房中央的地面缓缓地开了一块偌大的青砖，徐徐地展现出一道阶梯来。
素烬掌住灯，随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阶梯下赫然是一个收藏的密室，四壁皆设有连墙的乌木橱柜。闻音前去，打开一扇雕有龙纹的紫檀木柜门，曲身从中取出了一样精钢所造的物件，转身将那物件端正放在屋子中央的方几案台上。
忽然，阶梯上“轰”然一声，机关关上，密室骤然成了一个密封的地窖。
素烬心中一凛，转脸瞧去，果然闻音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无比的神色。他朝他微微一笑，已然是那样温山软水的笑起，说道：“如今，我们谁也不能出去，这密室之外是精钢所铸的墙，而钢与泥石之间又隔了棉絮，纵然有再强的内力，也无处着力。”他看住素烬已然淡静的神色，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实在，我并不想杀你！他也说，你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不得不死。若再将外面的机括拉起，那么就会点燃地下埋藏的火药，这一片的房屋都会炸毁。”
“这里没有透气的孔，难道你愿意陪我死？”素烬闲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叹道：“不可惜吗？”
“不可惜！能为知己者死，是世上极为难得的事。”闻音淡淡摇头，甚至秀雅的笑了起来，如今他一点也不似羸弱的文士，坦然道：“我说的是真话。虽然你我相识日短，但能与你相逢是我一生的荣幸与快意。若不是你我身上有各自的背负，或许我们将会是如今世上令人羡慕的伯牙与子期，可惜，世事如棋，人世难料！”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方才我假装毒发，你眼中的情急是真的关心以及歉疚。”素烬抿唇一笑，笑意皎洁，“只是这药汤里加重了马钱子的分量，并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你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迦叶拈花，得道于顿悟，你心中却充满了矛盾，无从解脱，以致长夜漫漫无法睡得安宁，复发了游魂之症。你心中很是痛苦吧？”他缓缓地看向闻音，一字字宛如洞悉了他的心事。
闻音怔然惊讶，之后温文地笑起，“你果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过，即便你说中了我的心思，也无补于事。我已经决意，如此死去，又何曾不是一种解脱？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既然无法选择，就让心中的魔念一起消灭了我你彼此！一命还一命，我也不欠你的。”
他微笑得那么自然，没有半丝的勉强，就像是佛前桌上开出的莲花那般的净洁无垢。
素烬心中竟升起了一丝悲悯，不想让这个人死去。他转眸望向案面上那精钢所造的盒子，“此刻，你可否告诉我，这个盒子里有没有‘烟眉果’？”
闻音淡淡一笑，“这盒子里没有！真正的天机盒就在我上面的房中，你们之所以一直没有找到，是因为它太显眼。“他会心一笑，又说：“残萤会将它献给寒兄，因为我们要杀的人只有你一个。”
素烬顿时一脸倍感“荣幸”的笑容，笑了一笑，轻声关怀道：“你死之后，残萤会活着？”
闻音眉头倏皱，片刻之后舒缓，“她早已知道我们是没有未来。我死之后，她也不会活了。”说到后来，声音毕竟已经有了些微的咽哽。
“她也许明知道无望，但心里还是想能够和你一生一世，女孩子的心总是比我们更温柔、更适合幻想。”素烬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他腰间的如意结上，轻声一叹：“你看那一双如意结编织得如此细心精巧！那必定心里也怀了美好的愿望，希望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她的心愿是什么，纵然她没说出来，想必你也该明白。”
闻音的眉端愈发蹙得紧死，他垂眸去看案面那闪烁不定的烛火，他的脸也在明暗交替中显出了悲伤的神情来，良久，才低低叹息：“知道又何用？锦兄，你不必再浪费唇舌，没有用！义士当为君国尽忠，我们死得其所，没有什么遗憾了。”
素烬眼眸水光微润，语气幽幽：“只是稚子何辜？”
闻音不解地抬头，温雅望向他。
素烬摇了摇头，声音低微：“第一天的夜里，我曾在树林里瞧见你骑马悲歌，而后眩晕了过去。在那即将失去知觉的瞬间，闻到了一个人身上带起的浓郁药味。而这种药味只有女子才会喝，而且不是一般的女子……”他忽然看定了闻音的眼睛，郑重地道：“是一个怀孕的女子才会喝的十三太保。”
“不可能！”闻音目光一震，愕然变色。
“你又可曾发现她如今极是容易疲惫，不喜晒太阳，心情郁郁，走路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而且没什么食欲？”素烬一步步地说下去，目光越发的认真。
闻音的脸色顷刻间“唰”地发白，退后了两步，扶住椅子背，低声道：“她不可能会要这个孩子！”
“若她每日在我药里加重马钱子的分量，加快我毒发的日子，那么是不是想和你快些了结这里的事情，再和你商量如何保住那个孩子？”素烬声音淡淡的，不带任何的悲喜，却是一句句话说到了人心里面去。
闻音文秀的脸猛然怔住，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
“拈花一笑的顿悟是什么，是心中的念，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的魔念不仅害了自己，害了天下人，更要害了你自己的妻子与及那未出世的孩子。”素烬静静地看着他，语气没有一丝的火气：“你若认为如此并没错，为何又会为了这些痛苦得无法自拔？我知道武林中的很多人，都受到了你的药物控制，而来此求医的人，也是因为你的药物，他们却不知道你就是那个祸首。”看住他愈发苍白的脸色，他的声音愈发地轻柔，“但这并不出于你的本意，你为了别人，而这个人相比所有人来说对你很重要。你不能去背叛他，所以你会因此痛苦，会因此出现了游魂之症？”
闻音看住素烬的目光由戒备，渐渐变成了苦楚，又转成了感激，从来没有人能说出他心中隐藏极深的痛苦，而这个人看出来了，说出来了。他却没有释然的感觉，浑身的沉重，都似再沉重了几分，呼吸艰难，苦涩地叹气：“既然你都知道，就不必再说下去。我本是孤儿，这么多年来对我抚养栽培、恩深义重，我绝对不能背叛他。”
“我不说，这一切就不存在？你为了报一己之恩，而要置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让这许多无辜之人受害于一人的野心之下？你一死便可一了百了，而那些受害的人却要为了你一己之私，承受无穷无尽的伤害。”素烬目光如电注视于他，以坚定的语气颠覆他的心思，“你心中的善念被魔念蒙蔽，如何能见这世间的公理？你的心被自私所折磨，又如何能见这世间的痛苦？你是一个心存善念之人，不要再被自己的心魔所蒙蔽。天下人的福祉，又岂能被一个私欲熏天的人所颠覆？”他挟带私利以诱，兼与大义戳穿他自欺欺人的那一层矛盾的窗户纸，也许这一刻是用了心机的，但是素烬也从不承认自己是彻底善良的好人。
闻音眼中缓缓有泪溢出，水光如流闪烁在烛火昏黄的光线中。他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而内心的激烈争斗不下于这一场筹算已久的阴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