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闻音已有精神说话,让残萤将书架上的一个白瓷花瓶打破,里面赫然藏着一个圆形的巧妙盒子。
盒子被放在乌木几上,发着青铜一般冷冽的光泽。整个盒子便是一朵佛前莲花,瓣瓣轻盈舒展而纹理清晰,雕工精致,中心的莲蓬里莲子微突,一颗颗圆浑如珠,手指触动处可以滑转,却不能取出。仅仅如此放在桌面上看,那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青铜精品。
人人的目光注视其上,闻音的声音缓缓传来,温文而幽雅:“‘烟眉果’已被我放进了这个盒子之内,莲蓬开启之后便会裂开两瓣,果子便在其中。只是这个盒子一旦合拢,若再打开,便会触动它的机关,每一瓣莲花瓣中都含有数枚浸过勾吻的毒针,无论你站在盒子的那一个方位,它都至少有一枚毒针的方向是朝向你。而勾吻剧毒,中者肚肠剧痛,乃至肠子变黑,节节寸断而死,是一种非常残忍而霸道的毒药。若只是仅仅是勾吻的毒,我还有办法解,就怕其中还参合了别的毒性却不为我所知。而那机关一旦启动,莲蓬上的莲子也会炸开,每一颗莲子里面都藏有烈性的炸药,机关摩擦之间的火星,就足以点燃它们引发爆炸。”
“既然它是一只盒子,竟没有钥匙?”夙夜扬眉看向闻音,反手扣住团扇,不抱希望地道。
“没有!”闻音摇头,低声道。
“那你为何要将果子放进这样的一个盒子里?”素烬对此饶有兴趣,又似在引导。
“我接到了命令。”闻音轻轻一笑,语气有些许无奈。
这一回,换素烬叹气了,看似漫不经心:“如果我能在果子被放进去之前认识你,你还会将果子放进盒子里?”
闻音皱眉想了想,郑重地回道:“结果一样!”
残萤此刻也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叹气了,看起来那么温柔和顺,却又那么的多愁善感。
“你院子里的那些果真是‘烟眉花’?”素烬不意外他的回答,就连神色也没变,既不失望也不愤怒,只将目光不经意地投向了屋外。
他眼中那一片璀璨的花朵,依然尽情在风中摇曳它们美丽的姿态。
闻音点头轻叹,“那些是真的‘烟眉花’,我并没有说谎。”
“可你也说过,‘烟眉花’极难培植,不能过雨,过阳,过露,过霜,过寒,过潮,为什么却让凭它们在庭院里风吹日晒?”素烬横了闻音一眼。
残萤沉默无声,闻音却声音平静非常,“因为那些花已经被人浇了毒,要不得的了。你们夜里睡得安宁如死,就是因为闻了这些花上的毒,它已经和花融为了一体,叫‘醉月’。”
夙夜挑了挑眉,心中的冷笑愈甚,眼角处看向闻音时已有了一丝恨怒。
“如果人摘了这些花,又会怎样?”素烬抿笑摇头。
“这种毒无论闻,还是触,都会停留在人体内,只是闻的话,毒性发作得要慢许多,一旦触碰就会加剧毒性,相伴愈久,中的毒越重。这种毒虽不会要人命,却会叫人慢慢瘫软,乃至无法再行动。”闻音面不改色地说着这些厉害之极的毒药,就如谈着他的朋友一般。
“那么说,你日日与我们谈诗论文,看起来很惬意,很无为,却是在要着我们的命?”夙夜倚门而立手擎团扇,忽然冷笑了一声,“还说什么相逢恨晚,人生的知己,当真是讽刺之极!”
闻音垂眸,纤长的睫毛宛如收起的洁白鸽羽,默然无声。
残萤忽地仰起头来,目光愁思不尽宛如丁香凝露般显得她如此娇柔,却是冷笑道:“我们本来就是敌人,自然用尽一切办法完成我们的任务。若不是你们和我家公子纵谈古今,畅言史话,又怎能让他如痴如迷视你们为知己?你们分明就是知道了他的弱点,抓住这个弱点,利用他的寂寞与善心,我们各有心机,各有手段,此刻,又何必只来怪别人,不说自己?”她容貌长得秀丽纤弱,谁料此刻措辞剖析,心思犀利,倒是让夙夜眼前为之一亮,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冷冷一笑。
素烬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闻言只低头浅笑朗朗如清风,仿佛残萤话中暗指的那个最有心计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一见面时候对我们的和言善意,再到汤药中不易察觉加重分量的马钱子,烟眉花上浇下的‘醉月’,假装中计中了摄魂术封入地窖,最后是这一个要人命的青铜盒子,你们的心机不可谓不深,偏偏竟是没有杀死他慕素烬!”夙夜一项项地指出他们的计划与安排,最后目光落在了一脸微笑的素烬身上,眸色转成了深邃如墨色,低语道:“寒某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能知道别人的心思?”
素烬对于他若有深思的话不以为然,摇了摇头,浅笑道:“其实也不难,只要你多关心关心别人就可以了。佛祖说,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兵书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忽地一笑,轻声道:“寒兄,其实真的不难,只要你放开心胸去关心关心我,你很快就会知道我心里想着的是什么?不用猜得那么辛苦,也会很快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别人的心思?不信的话,你大可试试!”
闻音望住他揶揄夙夜的****样子,不由也笑出声来。
夙夜面对他调侃的话微微蹙眉,而后怒极反笑,手中的团扇一挥,笑道:“遇见你慕素烬,恐怕将是我命中的另一重劫难。”他如鬼如魅的目光一掠床上的闻音,却是对素烬道:“只是如今这‘烟眉果’虽找到,你有什么法子把这盒子打开,将它取出来交给我呢?可别要忘了,你当日是要拿这个来与我交换你的性命,此刻,我依然提醒你,你的命还是在我的手中。”
闻音怔了一怔,看向他们,良久不由低低叹气。
残萤起身到一旁的乌木架上取下一只青瓷瓶子和一只红玉瓶子,移步放到素烬身边的桌面上,面无表情的淡然道:“这青瓶中的药可解‘勾吻’毒;这红瓶中是‘醉月’解药。至于那莲蓬中的炸药,和那银针上别样的毒,我们当真的毫无办法,也不可而知!”
“谢谢你,残萤姑娘。”素烬点头,伸手去将两只瓷瓶收入袖中,笑着看了夙夜一眼。知夙夜是要利用他对他们的救命之恩,使闻音动心,但残萤此举,把解药独交给素烬,一来是恩情来清的意思;二来却是不忿夙夜的言语相激,帮着素烬牵制于他。
这个姑娘行事利落干脆,气性倔傲,频频让人刮目相看。素烬心下欣赏她恩怨分明,比这世上多少忘恩负义之徒强上千万倍;而夙夜不由在心里惋惜,如此机变冷静的人才,竟落在仇敌的手中。但残萤终究还够不上,让他动了杀念,只因看出她心中竟然还念着可笑的幻想,有着天真的人性,对比了一下自己手中训练出的那些棋子,一股优劣高低自不在话下。最不成大器的遗堪,可也曾使邀月宫与正道人士血拼雪原;使得泥鳅一般滑溜的慕素烬也动了心思。在冷酷残忍的世情面前这些都可成为致命之伤,譬如,他们就是因此没有完成使命,而被素烬利用了弱点反讨了利益好处。
不动声色的人更令人心惊,他始终还看不透素烬的心思为人。说他热心,他却冷静过人,对人情世故不抱希望;若说他心冷如铁,谋算狡诈,所说之话,所为之事,每每又让人疑惑他的真正用心?
夙夜心思静默如风,手中团扇优雅轻举,似乎杀伐决断就在一挥之间举重若轻。
残萤一支钗子松松半挽了头发,垂落的璎珞如沥沥水珠一般摇曳在齐腰的柔软乌发间,益发衬得她眉如翠羽扫,肤若白雪光,微微淡淡一笑宛如三春落下的娇弱杏花,齿似含贝,却淡漠得不含一点情意,从容道:“不需谢,我也只想心安理得!你救过我们,我如今只当还了你,无论你与我家公子如何的惺惺相惜,我们毕竟还是誓不两立的敌人。再说,我心里头也未必作我家公子那般的想法——所以,你并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恩人。”她淡静说完,又缓缓回到闻音的榻前坐下,垂下了长长的羽睫。
闻音合眸半晌,片刻方道:“慕兄,你腿上的血壅之症已有所舒缓,马钱子分量加重虽带了毒性,但它却是通络去淤的好药。以后,你必定要注重调息,不宜太过劳心劳力,双腿会渐次好转。”
素烬安然微笑,“有劳闻兄操心。”
“慕兄,不因你救了我和萤儿,你我立场便有所改变。”闻音轻轻睁开了眼眸,声音微微:“但我这一辈子,有你这样的一个知己,我倍觉荣幸。即便他日若相逢敌对,我也不改初衷。”
素烬强凝心神,去看闻音在说什么,猜测得一个大概,微微一笑,“闻音,我但愿人生只如初见。这浑浊人世,喜见你脸上笑容安心温软,宛如晴天朗日间的那一抹浮云,充满了超然佛性、仁慈和真诚。你以后,若能做到真正的自己,忘记这一切烦恼,自在活在人世净土处才是最好的安排。”
“慕兄,我也希望能排除烦忧,得体自然。你也能够活在我心中那清风花暖处,沐浴在光明之中。”闻音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忍住胸口的疼痛,低声道。
素烬微笑点头,仿佛他会如他所愿般得到这个世间上最美好,最令人羡慕的幸福一般的笑起。其中的诸般艰难身不由自,诸般难以出口的隐衷,他们都各自明了清楚,两人都不去说破,也不去叹息,只是不想让对方的一片真诚失望罢了。
夙夜站在房门之外,听了只是心中一味的冷笑,仰首去望天云莫测,变化如棋。
素烬转头望向屋外的秋光,唇角翘起,低吟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一切皆随缘罢了。”
闻音会心低笑,“相从缘起真空不生,相从缘谢真空不灭。”
素烬侧首,看向他,肃然道:“后会无期!”
闻音秀致眉眼敛起,露出一丝如浮云般明净的微笑,朝他颔首,温言而别:“后会无期。”
素烬卷起桌面麻布把天机盒包裹妥当,拎在手上,再不发一言,朝闻音与残萤一点头,转身往外走去。一路再没有回头,也再没有停留,一直往杏林外行去。
夙夜跟在身后,手中轻挥团扇,唇边却带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深意。眼睛里,停留了凌厉而刻薄的猜疑。
两人找到进来时系好的马匹,各自引缰驾驭,抖了马鞭,便往来路飞扬而去。
天际晚霞漫漫如铺花烧锦般绚丽,蜿蜒千山之间一路东去。他们恰恰转过山脚的河流潺湲处,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轰然炸响。
素烬一拉缰绳,终回过头去,远眺那一片葱葱郁郁的杏林。隐隐冲天而起的橘红火光迅速蔓延浓绿,不断升腾的烟气弥漫如雾,漫天阴霾似瞬间吞没了一片三春时候花影如霞、落花如雨的清静山林。
他的眸光蓦然微颤,如秋晨的轻雾般迷蒙了眼前景色。
夙夜冷然无情地看住那一幕的发生,良久,才讥诮地问:“你究竟是愿意他们逃了,还是愿意他们死忠?”不知道在他的计划中,究竟是要人活,还是要人死?
素烬心底掠过一丝悲凉,对望了他片刻之后,戏谑般反问:“你呢?”
夙夜从他脸上瞧不出端倪,只轻笑一声,柔滑如丝的话语从风声中夹凛冽带来:“我只愿你快些拆开天机盒,将‘烟眉果’交给我!”骏马之上,他傲然而坐,尊贵如云天之间的神灵,秋风轻抚他魁伟身后的如绸长发,深黑锦衣,绣以层层繁复的殷红祥云,两肩两袖衣襟上更是缀满了璀璨的珠宝,被风一扬那轻如薄翼的衣袂锦裾,洋洋洒洒铺开宛如震慑星华、翱翔汉霄的凤凰般夺人神魂。
素烬怔然凝目,眉头轻动,意味深长地排揎:“我也很想知道寒兄御下冷漠面具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一种模样?”
夙夜面沉如水,语气也不温不火:“我倒也愿意你有命能看见这一天。”扬手一挥长鞭,当先策马而去。
素烬跟在身后,驭马前驱,却觉头晕脑旋,胸口处的恶心翻涌。这几天,夙夜袖手旁观,随时伺机而动,他更没有一天可以运功调息自己的内伤,都忙在一日三顿的膳食上;为残萤疗伤;又上山为闻音摘采药物。此刻一切尘埃落定,心头稍松,如此积劳成疾,内伤更是厚积薄发,一下子就不由得发作了出来,还只得紧抓住缰绳,强忍住眼前的一阵一阵发黑发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