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身上总是有用不完的银两，很快就又为自己买了一辆舒适而宽敞的大马车。
此刻，他正在车厢里，执着碧青的瓷杯，品着香气袅袅的雨前龙井，杯中水光澄净映出英挺而含情的修眉凤眼。右手上白玉麈尾的团扇，如今也变成了墨黑纸面的香妃骨折扇，扇尾坠着一挂手指大的明珠，系着雪白缨穗柔丝委婉在他稳健的手腕间光影离离合合，扇面拓印了龙泉礼器的隶书，轻摇了无边的馨香。
身上更换一袭月黄色的暗纹锦衣，连发髻也已梳得油光可鉴，发簪换成晶莹剔透的月色翡翠簪子。像他这样的人，一向不大会自己料理这样精密的发簪，在白鹿山时候，他大多时候随意用簪子挽了个松松的发髻，曾经抓挠，在那种偏僻的地方，竟连找一个会梳发的女子也没有。
残萤可是别人的妻子，自然不会给他梳发。
夙夜垂眸，闲闲地看了一眼尚自在昏睡中的素烬，对于他竟如此不防备地任由自己的疲惫昏睡，明显有一点的讶异。他就不怕他对他不怀好意，下毒，下蛊，百般手段的折磨人？
他们之间如今虽还说不上是仇敌，但也绝对谈不上是朋友，至于那些所谓成为了他寒夙夜的朋友的人，也没有一个人会任由自己真正的信任他的，不是对他心存所图曲意逢迎拍马讨好，就是对他心存防备到了每一根细微的头发丝。
从没有人会像慕大公子这样，在他身旁睡得那个叫死心塌地，义不容辞。
纵千万人吾往矣？这种是勇气，还是高明？
他不知道素烬这种信任从何而来，只知道这个少年说他聪明，却会为了一对敌人而不惜耗费自己的功力致使虚脱；若说他糊涂，却威胁他的买卖做得胆大心细、精打细算。
夙夜懒懒地挑了挑眉头，不再揣测这其中的意义，却在心头不由自主地掠过七八十种可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然而，最后也只是换了一个更舒适、更优雅的姿势，轻轻地启唇，啜饮了那一杯绝无仅有的比金子还矜贵的茶汤。
午夜，山中林间静谧得无一丝杂音，半圆冰壶虚悬，连风声、虫鸣、花香也是悄然而来又无限寂寞而去。
素烬静默地坐在车辕上，莹了一身的皎白宛如汉玉雕像的晶莹通透，略觉清冷。连衣裳上精致的花纹也在朦胧的云雾中淡了去，唯余他紧蜷的眉头凸显在不知名的花树前，那样浓郁的忧思，连月光也遮盖不住。
晚风徐来的林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异动，夜鸟恐慌地簌簌飞离宿巢。
卷缩在车辕上的赶车人尤自警觉地猛烈一动，未及醒来，已又沉入了更深的梦乡，眉头间尤自带着担忧。
素烬的手自他颈旁的“昏睡穴”移开，目光蓦然投向左方，不期然地对视上一双犹如夜露冰寒的眼波，那一双眼睛在溟濛的夜幕中闪现出一寸寸的寒光，利刃一般划破了虚空，划破了他与他对视之间的静谧。
嗜血的味道如此强烈，连枝叶都不安的摇晃了起来，带起一阵阵诡异的风声。
素烬却是微微一笑，轻慢地说道：“回来了？”
那踩在树枝尖上的人，一身锦袍随风而动有龙卷云霄之态，他手中的象牙骨扇轻拢，凤眼微垂，冷冷一笑：“这事你早有预谋？”
“你既然肯定，又何必再问？”素烬依旧悠然地道，手上勾住小酒坛顺势灌了一大口。
“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可惜！”夙夜幽幽地也以极缓慢的语气说来，目中寒光暴涨。
“可惜什么？”素烬的目光又回到他脸上，漫不经心地问。
夙夜倏然抬手五指修长而结实，落叶纷纷聚集在他的身边，宛如一双巨大的鬼手在黑夜里虚张着，他声音低沉，“只可惜明天太阳依然从东方升起，却再也看不见你慕素烬这一个人了。”他的劲道夹杂着恢弘的气势扑闪近来，一只手从宽大的锦绣袍袖中伸出凌厉地抓向素烬的颈脖，这一下看似极其缓慢，实则兔起鹘落、快逾闪电。
指尖即将碰到他的咽喉那一瞬，素烬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安坐在车辕上，只是将沉睡的赶车人好生扶住让他依靠在自己身旁，让他睡得更加的舒适安稳，护住他不被夙夜的气机伤害到了无辜之人。他抬起眼眸近在咫尺的看着夙夜幽深无底的眼睛，趁他的手指尚未抓破他的喉头那一刻，说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只是一直想要看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夙夜的诧异一闪而逝，手确实在离他咽喉分毫的时候停住了，眉眼中匿藏着一抹将显未显的厉色。
“那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轻声问，杀气威胁未敛，英武的眉角含了一抹谑笑。
“你秘密外出之际照花山被人颠覆，此事确实是我将消息透露给‘邀月宫’。我也不否认从上照花山那一刻起，就定下要让你失去照花山的计策。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实施这个计策，由此还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你寒夙夜果真比爱江山更爱美人；第二，‘邀月宫’神秘的宫主果然雷厉风行，有颠覆江湖的能力与手段。短短一月之间，他竟能让雄霸一方的照花山诸雄或臣服，或销声匿迹，真是一个厉害人物。”素烬有条不紊地说，仿佛这一刻他并不在生死之间，而是与人在青梅煮酒论英雄，笑指江山。
夙夜闻言，眸色一变再变，眼前的这个少年比他想象的更加深藏不露，轻轻一笑尤带冷意入骨：“你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因嫉妒英才，此刻要斩草除根?”
素烬不理会他话中略带讥诮的意味，只低眉含笑，“寒兄是不明白为何我一直说不愿与你为敌，却又暗中助得邀月宫灭了照花山取得胜算？在此我问寒兄一句，在照花山上有几人是忠义之士？又有哪一个不是喜财贪色、欺善怕恶之徒？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狼虎之辈被‘邀月宫’收归帐下，脸面上实力大增，而暗底下？要制服这样的一群草莽凶蛮只怕少一些心力、财力皆会功亏一篑、得不偿失，收在帐下只怕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外面一有诱惑，险情不时便会爆发。”
夙夜冷笑不已，他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不想失去了这堂堂照花山主上的面子。
素烬望见他了然的眸色，屈指在酒坛上一弹发出清脆“叮”地一声轻响：“所以说，我对‘邀月宫’也没安了什么好心！”
夙夜收起五指，顿时由凌厉变得优雅，邪魅凝目，轻语如烟：“你既然说‘邀月宫’的宫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难道你这样的想法他会想不到？”
素烬施施然，晃了晃残酒不多的酒壶，胸有成竹，“他自然知道，可是他有雄霸武林的野心，而我和寒兄皆没有！有野心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击败对手的机会，纵然有风险，他也认定自己能够克服。”
夙夜心中又一次微惊，冷然迫问他：“你又何以知道我没有雄霸武林的野心？”
素烬略微一笑，犹似昙花一现即逝的轻盈美妙，吐语如珠：“雄霸武林也似将军攻城略池，需要一支强健的军队。且看寒兄的照花山毫无军纪可言，甚至是刻意纵容那些人的酒色财气，养成一群看家守院的豺狼虎豹，却没有半个心向主上的人，这样的一支军队如何为你攻城略地？而纵观寒兄的过往与才智，断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弊，也断不是没有整治出攻无不克的大军的能力，而是已不愿去为之。故此，我才说寒兄是为了掌握权势的感觉而拥有照花山，断然不是为了爱这万里的江山而筹谋不懈，至于一向的藏宝敛物只怕是另有目的。因而，寒兄才可以为了心中挂念之人抛弃了照花山的荣华富贵，也可以为了破镜重圆而失去权势的掌控，不杀我这一个罪、魁、祸、首！”
夙夜微微眯眼，再一次逼视住他，心中暗想如果可以他真想将他那一颗锦绣玲珑的心给挖出来看看是否真的有传闻中的九窍之多，冷冷盯他半晌，手中的牙扇轻摇香风阵阵，勾眉讥笑：“最近江湖盛传我寒夙夜得到了一枚能治天下百病，起死回生的灵药，如此巧合之事，不会又是你慕大公子放出去的吧？”
素烬摇了摇头，泛起一丝莫名的笑，“我为何自寻烦恼？寒兄从来不是我的敌人，若放这样的消息出去对于我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然而，这样可以引起武林群起而攻之的目的，却是对一个人十分的有利。”
林中，风声悄悄，夙夜略微错神，低语道：“你是指武林盟主鉴微？”
“不错！”素烬对这些传言似并不意外，语气冷静如初：“他既能用杀人计谋栽赃于我使整个武林正道讨伐，如今再作冯妇自然是得心应手，如此逼你就范，或杀戮，或要挟，或利用，其目的可想而知。”
夙夜眸中凝聚了一片阴郁之色，“你说‘烟眉果’与‘鬼医’之事全由他的密室中所得，难道你也在他的圈套之中？”
素烬长眉一蜷，唇边笑意带了三分轻忽，“我上照花山一节无论在不在他的圈套之内，但‘烟眉果’与‘鬼医’之事全然是为了寒兄而来。他早已埋伏了这一步棋子，只是这个消息不由我口中说出，也会由别的人口中传到寒兄的耳朵里去……”他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地望向夙夜深思的神色。
夙夜脸色越来越冷若寒冰，缓慢地拂扇整理思绪，“也就是说你早已猜到他的用心，却利用这个幌子来骗得我的照花山惨败？”
素烬仰头饮酒任由清凉滑过喉头，笑靥漫漫，“我已说过，夙夜主上你虽爱权力在握的感觉，却更爱与美人破镜重圆那一刻的温情。”眸光忽一闪，如宿夜的花幽暗，语气幽微而无情，“要达成一个愿望，必然是要付出一个相应的代价，我既已说过要让你和她破镜重圆，必然会言出必践竭尽所能。失去了照花山，对于寒兄来说正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更何况寒兄曾说过，以后会为了她而活，如此说来，照花山不过是寒兄掌下的一个玩物，丢弃了也有何可惜哉？”
夙夜忽然泛出一丝高贵凌人的笑意，锦衣风流，森然道：“你果然很聪明，总能触摸到人心底的那一根隐形的弦。先是利用我的弱点，再假手于‘邀月宫’灭了照花山，如此步步算计别人，那么接下来你又想得到什么？正如你所说的，要达成一个愿望，就必然要付出一个相应的代价，难道你慕素烬就没有任何弱点？”
素烬的手轻轻拂过青色的衣袖，听了这一句话，他脸色如常的微笑，只是手指在不经意之间握出了洁白的指骨。他镇了镇心神，看着夙夜冷笑望住他的目光，敛息静气，唇角也浮起了一抹期许的笑意，“我若没有法子让寒兄圆满，也不敢下如此大的赌注。”
夙夜伸手拍了拍有些躁动的马匹，不以为然地轻笑，“你凭什么让我破镜重圆？假如‘烟眉果’只是鉴微对付我的一个圈套，并不在于这个世上存在？届时，我手下重创的人就绝不止你一个。”
素烬微微一笑，态度散漫，语气轻松，闲闲地挥了挥手，“你也说过，我总会摸到人心里面最隐秘的那一根弦。而人世各种人事的纠缠、因果轮回，莫不是各人心性凝结所得的果报。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既可以破解出开天机盒的秘密，拿到‘烟眉果’，同时又能为你们解开心锁、相聚团圆，难道不相信那个人会是我吗？”
夙夜以嘲弄的目光相对他淡定的神色，沉声道：“我只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所说的话终会得到验证，你的死期也将不会太远。”
素烬一笑置之，当他说的是笑话般道：“我已说过三天之后自会取出‘烟眉果’，如今只过了一天，还有两天，急什么？”
夙夜闻言大笑，声声惊动树林山野，笑罢挥扇，“你慕素烬虽没有雄霸武林的野心，但不代表你没有别的野心。能如此冷静地看透纷繁表象下的因果与人心，又有如此手段与心术，当真让人可敬可畏。”
素烬依然温然微笑，澹澹说来：“不是情非得已，我愿不问世事、逍遥自在。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希望寒兄可以做到。”他手中的酒已尽了，随手一扔，“嘭”然一声小酒坛在黑暗中砸了个四分五裂。
夙夜听完他的话，眉目直逼人，语气深重地笑，“堪堪若当真爱上你这么一个人，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这已是我与堪儿之间的事情，就不劳寒兄费神牵挂了。”对于他的感慨探问，素烬含笑回绝。
夙夜冷漠的眼角掠过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担忧，飘然而起，仰躺进车厢，淡淡传来一句话：“你对‘邀月宫’没安好心，对我也不见是得安了什么好心。”
风动林梢，哗哗轻响，千山皆冷寂如月。
青衣如染，素烬在月色下幽幽地笑，宛如一颗在太阳出来之后就要散去的白露。他对谁也没有安了好心，就连面对那个女子他也……不见得放进了多少比她多多少的真心。
世人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有时候，他也真的不想去分清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亦真亦假，亦假亦真，难得糊涂也好，糊涂难得也罢。
只是，无论喝过了多少坛酒，他的心却依然如此的清明无欺，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那些挖好了，等着他走进去的阴暗与陷阱。
这些年，那些让人飞灰湮灭的深厚情谊和赤裸裸的鞭挞背叛，让他的人生，早已放不下算计，和防备……
如何能去不去计较，到底是，意难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