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阁主待客的小楼阁,精致古雅。从乌木栏杆上望下去,小小的庭院里小桥流水,紫罗香藤,偶有一棵花树倚傍着流水,落花一阵飞入轻雾迷乱人眼。此刻更深静谧,几盏风灯,火光幽幽,闪烁照耀着彼此的眉脸,尤似久别重逢;尤似昨日依稀,素烬身在客位之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处,虽不比剑阁之中雄伟大气,但清静幽雅倒是养病的好所在。风炉里,似乎也隐隐地带起一股药香,白烟散在空中,给楼阁两边防风的锦帘勾勒出意境悠远的群山流水闲适之态。
“范兄,这病有多久了?”素烬坐在木几旁,喝着小童方才倒下的茶水,目光关切地看向对面的病人。
病人并不介意素烬如今臭名远播的身份,也不曾关心他为何死而复生的缘由,似乎一切一切的不堪之事,都不愿在这个昔日挚友面前提及,依然与他似从前般秉烛夜话、促膝长谈。
素烬也不在意他为何会凑巧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小镇,也不责问他派文青珑前去探路取药的目的,似乎这一切一切的前因后果,在面对这个曾经对他教导指引的好友时,都不值得去怀疑。
剑阁阁主范幽城,其年尚是三十来岁,容颜端庄姣好,兼有斯文与英气的眉眼,本来也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俊伟公子,更遑论年纪尚轻便坐上了阁主之位。虽知阁主一位素来是剑阁中武艺最强,才智最高者才有资格担此重任,在剑阁之中要统领三百人,既要让他们服从恭顺,也要保证他们的存活生计。对外,在江湖中,面对各种势力的竞争排位,他统领的剑阁,名声、实力都仅次于武林盟主和绿玉山庄,位列其二。
然而,这位正值盛年,前途无量的剑阁阁主,此刻却是偷偷地避开别人的耳目,躲到这样的小楼里来养病。
如今才是初秋,看他已是将一身厚衣包裹了全身,两鬓乌发也掺杂了些许白丝,显得尤其的刺目。那原本英气勃发的面容上,已掩饰不住地显出憔悴来,只一双眼睛还能略微看出当年的英雄气概,偏偏衬在这样一张不相称的脸上,越发得让人心酸。
他蜷缩在铺着厚毡的软椅上,依然看出身子有些拘搂。一团白色的锦衣,愈加衬显得他脸色更加的苍白,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当我知道的时候,它就已经根深蒂固了。”单这一句话,就说明了他找过不少名医,吃了不少名药,仍然无法好转。
他的目光并不悲戚,也看不出恨怒,只是淡静得让人看不出里面的情绪。
素烬垂首,目中闪过一丝悲凉,轻声问道:“范兄,你也信寒夙夜手中有起死回生的灵药传闻?”
范幽城默然了一瞬,语气郑重:“据我所知,武林中有许多人断断续续地都得上了奇怪的病痛,却找不到药物医治。”他这话不直接回答,倒是颇有深意。
素烬凝神,放下手中的茶杯,“然而,范兄认为此中事有蹊跷?”
范幽城眯了眯眼,看住素烬,又似在研判着他,问:“难道说,贤弟早已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事有蹊跷,范兄又准备怎么应付?反了整个武林把那人揪出来?还是暗中筹谋,静观其变?”素烬不答反问,似乎说得漫不经心,慢条斯理地探手向前,又问道:“范兄,可否容小弟一探脉理?”
范幽城似在深思他所说的话,良久一笑,缓了缓才将手从锦袖中伸出。看着那垫在倚把上的消瘦手臂,素烬也不由怔了一怔,才按下手指去,在他的命门处一按。幸好,阁楼上没有旁人,如果他们看见自己的门主竟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按住了致命之处,谁也不免会有些提心吊胆、惊疑不定。
素烬指尖微动,倒真的顺着他的经脉输入一股真气去查探。这股真气却是极细极缓,在几处凝固不畅的血脉之处来回的疏通,过了一处,又到下一处,到后来知道了关节所在,便宽心地加大了劲道,在他的体内以轻柔可承受之势奔腾翻滚起来,势如破竹,似是在为他疗伤去毒。
范幽城暗暗地看他一眼,眸光微微一闪。
等素烬的手一松,放开,范幽城竟是“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气,落在地上幽黑如墨。
他怔忡地望住素烬,似乎是想不到他竟有此能耐,眼中或还有一闪过而的惋惜和犹豫。
素烬全然视而不见,又端茶喝了一口,温声道:“此法虽不能解除范兄身上的毒,但能略微舒缓不适之症,只要能每天持之以恒,也许会有康复之日。”接着又一字不漏地详细将这奇特的运气疗伤之法告诉了范幽城,范幽城武功造诣本已是上乘,只听一次也已明白,但性命攸关,他又细细地将几处似有疑惑的挑出来一一问解。
素烬无一不细说,无一不倾囊相授,毫无隐瞒。
渐渐,弯月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偏移西,落在树梢之上,时光飞逝。
范幽城偶尔看向楼外的月光,眸色变了一变,心却在下沉。他想不到这个少年的内力之深厚,竟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要交代的话已说完,素烬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捋了捋起皱的衣衫,淡静地说道:“我也该走了!”
然而,他却似乎已走不了。庭院里寒光闪闪,在夜雾随风渐渐散去之时愈发清晰起来,也愈发地要凉了人心。忽然从假山树丛中冒出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冷光,一道道锋利的箭簇都是为了对准他慕素烬。
素烬沉默片刻,依然淡静无波地问:“范兄,你是要我手中的灵药?还是要我的命?”
范幽城目光深邃,艰难地道:“两样,我都要!”这一句话,这一切的布局,就是他今晚的目的。从执约和文青珑这个冲动的小子出现在小镇的那所庭院之中起,他的每一步行动,每一句话,那庭院里的每一步事态的发展,都已在他范幽城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从文青珑引他慕素烬深夜前来,这幽雅的庭院,这无人守候的夜谈,这毫不介怀的姿态,都是为了让他放下防备之心。这清茶,这药炉,这紫罗香藤,这烛烟,每一种香气合在一起就是要人命的毒。这场加深了的夜雾,这厚重的深色锦帘,这微弱独幽的烛火,无一不是为了降低他对庭院深处埋伏的敏锐。这庭院里埋伏的每一个人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连呼吸之声都可以受到最严格的控制,皆和庭院中的落花声流水声风动声相容在了一处浑然一体,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再三配合,推敲再三。
而这每一道的布置与埋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他范幽城要坐稳剑阁阁主之位,他要保存剑阁三百人的安危存亡。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野心!他一生为之奋斗的荣誉与尊严,都包涵在了其中。
所以,这一切,必不容有失。
念在素烬方才出手相救的份上,他并不愿亲自出手,而是自软椅上一跃而起矫健如龙,以迅捷之势倒退入庭院之中包围之外,负手以仰视之态远眺素烬,目光忽然变得森寒入骨。他并非丧心病狂,也不是唯利是图,他只是想要竭尽全力保护住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和他要保护的所有人,所以要牺牲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是江湖的相争,这是势力的倾轧,这是强弱的规矩,不是他一个人的私心贪念,他心里面如此地为自己分说辩解,仓皇掩饰。
素烬眼中没有失望,也没有预期中的愤怒,他只是对着范幽城轻笑,那么的轻淡,犹如不沾人衣的夜雾轻花,仿佛这一切都已在他心中有所预料。
范幽城微微惊讶,却毫不迟疑,“慕贤弟,酥骨软筋散已经在你的体内停留超过一个时辰,你若再拼命,后果只会更不堪设想。”他的语气稍为缓和,承诺道:“贤弟,你将灵药交给我,我保你一个全尸安葬,在你死后,也绝不让人侮辱你。”
素烬只是浅笑,轻声问:“身前之事且不能顾,何况是身后之事?”问得声虽轻,却远远传了出去。然而,目光倏然一冷,“你要的灵药在此!”手中缓缓托起一颗明珠般晶莹的果子,范幽城目光微动,心中计定,料他必以此为挟。谁知素烬忽地一捏,掌中的果子立刻化做粉末在他指间漏出,一抹细沙般随风飘散而去。
范幽城浑身一颤,看着那瞬间无了踪影的粉末,神色微冷。过了片刻的震惊,才压住怒气,沉声喝道:“贤弟又何必故作玄虚!”
素烬眸光幽邃,言语却柔和:“我为什么要故弄虚玄?这一枚果子我若吞到肚子里,你也会将我刨腹取去!不若如此毁了,一拍两散,你什么也得不到?”
范幽城兀自冷笑不已,“你若毁了这颗果子,还凭什么要挟寒夙夜?你本还可凭它引寒夙夜来相救!”
“我何必多害一条人命?”素烬目光如箭一一射向各处,眼光到处皆有埋伏无一遗漏之处,语气幽幽,“这庭院里里外外的埋伏,又何止是要抓我一个慕素烬?你们打的主意,不就是用文青珑来引我,再用我手中的灵药来引寒夙夜,好一个连环计。”他一连冷笑戏谑,回望向范幽城的目光却是似笑非笑。
范幽城脸色倏青,背后双手握得格格直响,想不到自己的一番谋算会被他毁于转瞬之间。眸光中的愤怒、冰冷愈深愈寒,正要扬手一挥,号令百箭齐发,耗尽他最后的一丝功力,将他活擒之后再作计议。
素烬见他肩膀微动,已料知他的心思,却是适时问:“范兄,难道你如今还觉得,我在此时此刻当真会为你疗伤治病?你我虽是故交,但如今身份对立,今非昔比。你认为,我经历了一连番的变故之后,死里逃生,纯属幸运之数?竟然还会毫无防范,来面对你这个昔日挚友,深入敌阵束手任人宰割?”
他的话此刻一句句宛如鬼魅一般地缠上了范幽城,他深深地凝向素烬的双眼,却发觉自己什么也看不穿,看不穿眼前这个少年的心思。一股寒意,自他的心底莫名的升起,信心不由有些动摇,难道是他轻视了他?以为他会为了文青珑的一句话而来,心里还是顾念了兄弟之情和昔日好友之义,难道他已错了?
这个少年,已不是当初为了满足自己四弟的心愿,可以将自己最珍惜的玉佩相赠的那个少年;这个少年,也已不是当年为了他的伤势,可以纵马千里独闯苗疆,带回玉泉水来给他熬药的那个少年?
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往事斑驳离析,其中又隐藏了多少的人心狡诈,早已剥离了旧日的轨迹,最后剩下的只是自己还一厢情愿地利用这些人心、交情来要谋算于他,原来,早已剩下这一场空欢喜,独可笑。
素烬不曾理会他脸上显出的轻嘲讥讽,径自说道:“你运气到‘百会’、‘膻中’两穴,自会有分晓?”
范幽城瞧不出他的神色,将信将疑,暗底下运气试着转到了‘百会’、‘膻中’两穴,果都是一阵淤阻。他心下一惊,脸色更是铁青发黑,想不到自己一世精明,竟遭了他的暗算,方才还要为了以为他是真的为自己疗伤关怀而失神。
素烬就趁范幽城这失神片刻,犹豫片刻,出手如风“碰”地一声将药炉以掌风拍飞,里面的药物灰烬顷刻朝阁楼下纷扬飘洒。他虽一直小心在意,却仍没料到茶水、烛烟、香藤、药炉每一样都不足害人,但加在一起却能酥筋软骨,叫人内力受损。
心中苦笑,他的人却一把扯了锦帘,迅速倒飞向离楼阁最近的院墙,人尚在空中身前顿时便有无数箭矢利啸锐叫而来,素烬一抖手中的锦帘灌上仅能用上的内力扫开一切偷袭。
脚步才刚踏上高墙,他的身子便微微晃了一晃,直感觉到四肢在发软。而高墙上早有两批凌厉的黑影扑来,朝他展开了包围之势,瞧那脚步轻巧,气息均长,皆是高手。素烬挥起锦帘抖得笔直,一时与黑衣人的刀剑战在一处,但毕竟他此番内力受药物所制,别人用的又是钢刀利刃,片刻之后,锦帘便被刀剑削得所剩无几。几个黑衣人一围合,范围愈缩小,招式愈凌厉,双方优劣毕现。
素烬额头上汗大如豆,纷纷坠下。此刻招式施展,内力急行,愈发是散发得加快了全身的酥软。他每每弹在对方的刀剑上,力道都大减,脚下更是软绵绵的似踩在棉花上,偏偏这些黑衣人还早有所备,另一批从腰间解下皮囊,将一股茶油淋在院墙上,此刻更是滑不溜秋。
战了这么久,他全凭一股意气与忍耐,但药力终是太过蛮横霸道,脚下一滑,便要跌下墙头。一张大网带起新一轮的暗器一起朝他兜头扑来,素烬唯有再次苦笑,这人心机如许,蓄谋如许,竟将庭院中每一样事物,事态的每一步发展都算计在了计划之中,总算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