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幽城眼见他即将落网,心中稍定,哪知变故又起。
墙头上的黑衣人倒是先素烬栽落,一张大网连带暗器全部招呼在他们的身上。一道人影自远而近锦衣宽袍,宛如天外飞来的大鹏鸟伺机而动,手中劲力的强弩一阵暴射簇簇银光如坚冰飞雪先发制人。在墙下飞箭暗器反应过来,纷纷呼啸漫天之中,两袖一翻一阵罡风扫荡而去,五指如龙爪探珠一把扣住素烬的肩膀,倒跃上墙头,手中同时换一把强弩又一阵暴射,身影倏然飘远竟是快如鬼魅。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不给人半分喘息的机会,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墙头上哪里还有人影在?
然而,方才落入网中的黑衣人竟是无声无息,相信早已气断命绝。
范幽城恨怒挑眉,不等他号令,另一群黑衣人纷纷越过中庭,朝前追踪而去。众人一飞三折,将跃上墙头,却有人细心发觉,道一句:“小心墙头银针!”不由提气凭空一旋,才不至于下坠,斜掠一丈才踏上墙头。余人踏上墙头者纷纷立刻感到脚下一痛,才觉不妥,已是全身一阵麻痹跌下墙头去。而那人影早已去得无踪无迹,干净利落。范幽城怨气尚未发作,只凝眸望去,方才的墙头上倒插了一排细如发须的银针,若不是有极高的警觉,这细微之物在黑暗中绝难发觉。
正想着,院墙近处的埋伏等人一箭射出之后,皆是扑倒在地,一个个瞬间蜷曲身体,形容扭曲、痛苦呻吟起来,甚至已有人七窍出血,呼吸艰难,乃至动作静止。范幽城惊疑细看,发觉他们的身旁地上,院墙的四周此刻都诡异地布满了细微的银针。
范幽城目光转厉,沉声喝道:“发放信号,一旦发现行踪立刻困斗活捉,依计行事。”这一仗,他的布局又何止拘于这个小小的庭院,脸色苍白之中布满了阴霾,这整个小镇都布下了铜墙铁壁,纵然他们有飞天之能,也必定插翼难逃。
素烬内力受损,但目光与沉静俱在。他被人擒在手下,但目光到处,已可认定眼前这个非寒夙夜其人。虽然这人的身形武功,衣饰样貌都与寒夙夜如出一撤,但他眼眸里的冷酷狠毒,坚韧漠然,却非寒夙夜所有,寒夙夜的眼睛绝不会轻易将感情表露出来,除非触犯了他的逆鳞,而他的逆鳞也许就是那一个女子。
微茫的月色下,两人在屋檐上飞渡。
素烬只是疑惑,范幽城既然一切早有预谋,怎么这一路上竟然不设防,让他们逃跑得这么容易?
正思绪未已,四面八方一阵阵暗哨相继响起,一声紧逼一声在整个小镇里传递了开来,犹如另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正在向他们笼罩过来。
素烬心中暗笑,本就该有人截杀他们才对!
他们方才掠上另一处屋檐,屋檐上立刻窜起几道人影,黑人黑面巾罩脸。假的寒夙夜却是朝他们一点头,素烬立刻瞧见在黑衣人之后,还站着一个“寒夙夜”和另一个“慕素烬”,他们的样貌与衣饰无一错漏,见他们已至,两人立刻“寒夙夜”扣住“慕素烬”接替着他们飞跃了出去,而这一众黑衣人的脚下躺着另一批的黑衣人。
素烬心中黯然,这一战,剑阁要死伤多少人?他该庆幸的是青珑和执约,并不在今晚这些行动之中。寒夙夜有着那样的身世,又岂会让自己是势单力薄之人?而照花山的势力,不过是他一个迷惑世人的幌子罢了。谁要是以为他的照花山被灭,就会任由旁人欺凌,那么这人就大错特错。
这夜,又何止是白道与他的较量,更是寒夙夜以雷霆之势宣告敌人的一仗。“犯我者,必要他鸡犬不宁,一个不留!”当年,他站在墙头俯瞰满目的杀戮,血流成河的那一瞬,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素烬被人带着跃入庭院,眸色担忧,他害怕今夜也会血流成河,伏尸如蚁。他料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曾料知范幽城竟如此费尽心思,以致他无法独自逃离。若他能独自出来,寒夙夜势不会杀人立威,但范幽城触犯了他的逆鳞,所以他会毫不留情赶尽杀绝。
果不其然,当素烬被带入这一处精致而干净的密室之时。
夙夜正坐在一旁饮茶,意态悠闲自得,清贵优雅。
这风高杀人夜,他却毫不在意地在此等着看他慕素烬的狼狈。
素烬苦笑着甩开“寒夙夜”的手,那影子一般的人依然冷着脸,神色不变,只朝夙夜恭敬的行李,连声音也是冰冷刻骨:“主上,余人尽在截杀之中,一切在掌控之内。”
夙夜轻轻地挥了挥手,甚至连眼睛也不抬一下。
“寒夙夜”便颔首,转身退了下去。
素烬看着这个身为影子的自觉,讶然道:“寒兄,你究竟害了多少人?”
夙夜轻笑,目光柔和得很,“他们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一些遭人欺负的可怜孩子。我啊,可是一片善心,才收留了他们,供他们吃穿用度,金银珠宝,也有什么不好?”
素烬默然地想起了同一样命运的遗堪,她如今不知在了何方?送了青珑与执约到了剑阁之后,便已经离开了吗?如今武林中为了这起死回生的灵药,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竟也不来关心他的行踪?还是她身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眸色幽幽,只说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你一人的私心,为了让他们为了你的命令而付出性命,又何必说得那么动听?”
夙夜不怒反笑,却也并不去否认和掩饰自己的残忍、冷酷。
“你今夜,打算屠城吗?”素烬又直刺他的心伤。
夙夜眼色一变,忽然瞪视住他,冷笑道:“你如今内力受损,手足发软,还敢来捋虎须?我要在你身上拿回药丸,易如反掌,不然我怎么会让你去范幽城那儿送死?”
素烬气喘吁吁地扶着椅子坐下,他实在是不想示弱于人,但此刻却是形势比人强。他再站着,就要支持不下去了。他怎么又会不知道,灵药既然在他的身上,寒夙夜却不阻止他前往探访范幽城,不过是早已预料今晚必有相争,想要借此看一看他慕素烬的虚实。
“如果你要的只是药丸,也就不必将我救回,命人在路上将我直接了结了岂不省心省事?”素烬愈发笑得愉悦,越是处于劣势,他反而越是镇定自若,心思清明如镜子一般,“你也觉得这一颗未必是灵药,你也觉得我既然敢拿救人这一件事情跟你打赌,又早已知道这颗灵药背后的阴谋,还敢让你的照花山被人所灭,其中必是有所持!所以,你要的是我给的那一个希望,你想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法子让那个人清醒!”
他一口气说完,拿起桌上的茶壶,又是一口气喝了下去。清冷的茶水,让他的意志又坚韧了多一份,他支撑着就是为了今夜不必血流成河,一个字一个字道:“既然你还有求于我,我就只好再用这个来交换。你放过今晚的那些人吧!”他不说那些人无辜,也不说那些大义凛然,人命贵重的话,他知道那些话在夙夜的耳中只是一阵狗屁,只有最赤裸裸的威胁,最直接的利益关系,才是最有效的话。
夙夜抬眸凝视了他半晌,看住他额头上冷汗如雨,却仍然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对峙寸步不让,更不理会他自己若不尽快将那酥骨软筋的毒逼出来,会对身体造成怎样的伤害,却是在为了那些要杀他,捉他,害他的人谈判交易。
夙夜倏地一笑,也并不多辩驳争执,举指敲了敲桌面,径直说道:“传令下去,不要赶尽杀绝,不要见尸流血,只要能迷惑住他们即可。”
他这样的发号施令,定夺抉择宛如大帐中的将领,动作神情中又自有一股尊贵之气。
帘幕之后,有人立刻应了一声:“遵命!”脚步轻盈,无声一般的离开了密室。
素烬也再不迟疑,转身靠坐床榻上,双腿盘膝,运功逼毒。
庭院里,剑拔弩张,反目成仇,生死相搏;而在远方的隐蔽之处,却有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关注着这一切的起始延续。
文青珑被执约点住穴道,一直将他藏身在这高楼的黑暗处。庭院中的这一场猎杀,他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疑翻滚,各种心思各种情绪交杂混合,到底也说不出是恐惧,还是震惊!
原来一直平易近人,仁心仁德的阁主,也可以如此虚伪狠辣、背弃信义。在今夜之前,阁主淳淳吩咐他,夺药不是真,你为我去看看你慕三哥是否还和寒夙夜一起?只有你去了,他才肯现身。如果,他果真在,你设法将他请来。我想见一见他,问一问这些事情的缘由,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苦衷与误会。我不忍心看他如此名声狼狈,毫无尊严的屈居人下,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而当他看到的,却是一场精密算计的阴谋。谎言、施毒、箭矢、围攻、暗器、铁网、截杀,一步步天昏地暗地施展开来,环环相扣,节节惊心。阁主分明早就防备他慕素烬?夺药也是真!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捉拿慕素烬,为了夺药,那为什么又要防他文青珑,害怕他会念在昔日的情份上,把他的心思泄露给慕素烬?
这其中的信与疑,真与伪,虚与实,让他颠覆了往日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回想起,素烬方才所说的话:“你们打的主意,不就是用文青珑来引我,再用我手中的灵药来引寒夙夜,好一个连环计。”如果慕素烬果真是忘恩负义之徒,怎么他一个文青珑就能让他孤身犯险入敌营?如果慕素烬是卑鄙无耻之徒,他剑阁阁主,怎么就会认为他慕素烬会因为他文青珑去盗药而现身,又怎么会因他文青珑的一话相激而来到这里?
他脸色铁青,内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越想越是疑虑重重。
如此说来,慕素烬对于这一场算计是早有预料?既然他已有了防备之心,为什么还要独身前来?他来此又有何利可图?
他实在看不出来慕素烬来此,有何利可图?中毒毁药,身陷重围,但他还是来了,还是因为他文青珑的一句话来了。
难道,他来此,就真的只是为了他的那些责问于他的话?不由心中一阵激愤闪过。
对于慕素烬害死他二哥和司马大哥的仇,他固然要报,就算要用上一些计谋也无可厚非。但今晚这一场截杀,明显不是只为了慕素烬、药丸,还有寒夙夜,难道是阁主怕他不够沉稳,所以才不对他明言?
可是,阁主明知他对慕素烬恨之入骨,不共戴天,难道是他们所说的话不尽不实,所以心虚。
亲身经历了一场谎言之后,他忽然忍不住翻过来覆过去地想,他们说慕素烬害死了那些人,都是事实?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去怀疑过这些话,就这样子地相信?
文青珑身旁的执约更是脸色苍白如死人,她一直压抑自己不出去救人。不是她定力过人,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能成拖累。而是素烬在进入小楼庭院之时,曾用腹语嘱咐她。让她想办法将文青珑拉离楼阁,再将他送到隐秘的高处关注庭院里的变化。又嘱咐防止他冲动行事必须点上穴道,更要她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许暴露了他们的所在,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今晚过后,寻个恰当理由,偕同文青珑一起离开剑阁,不然既是牵累了他,也是害了文青珑。
执约心中惊异,但素烬笑对她,让她一切按计划行事即可,别的事情不必她担心。
执约一向遵守信约,性子沉静,他相信她必能将此事做到最好。
她,果然做到了!无论那人在庭院里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难,她都不让自己冲出去相救。她只一动不动地隐藏在黑暗的高处,清清楚楚地看住这一切的发生……以及结束。
这一切,就似一场噩梦般,终于结束了。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不着急,不是不关心,只因知道自己这时候即便冲出去也无济于事。她认为,素烬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交代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