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夜，翠黛山。
细雨星湿，长空黢黑无华，云层厚重之外没有半丝圆月的轮廓，更遑论皎洁的月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山中的桂枝挂了一盏微暖的纸灯，数着桂花细微如针般的声响落满脚边，绰绰树影里一人黄衣飘带阖目怅叹。她这一问大有比苏子更惆怅忧郁，缠绵悱恻。今夜已经十五，应该来的人还没有来，就天公也不作美，连月色也吝啬于给予默默守候的人。
她心中由始至终都不能确信，他答应过的话真的会实现？
久久凝望着天际的眼睛，已有些酸涩，成丝落下的雨幕里，远远地却似有橘黄的光亮滑过深沉一色的天空。遗堪一开始不甚留意，久了，却再清楚不过地发现夜空中竟有成群的灯火漂浮在高处，缓缓地从她所在的桂花林上方宛如流星般滑过，熠熠璀璨的似无数的光明，形成了一条落入人间的银河。
她诧异地凝视住，一瞬不眨，似乎更有什么纷纷扬扬宛如轻絮、雪羽般散落下，在眼前的雨丝中带着朦胧的颜色飘闪而来，落在茸茸的草地上被雨水湿润氤氲着淡淡的香气就如此在天地之间溢散了开来。遗堪从桂花树下好奇地走出，伸出去的手忍不住有一丝颤抖，有一两瓣与雨一起沾住了洁白的掌心与指尖，放近眼前看，她微微颦眉，那些淡绿深红的赫然是桃花瓣，残香委婉坠于纤手上，竟有说不出的清新妩媚。
中秋时节，他真的能找来桃花？
她这一下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心思尚未从万千思绪中转圜过来，耳边已然有一缕幽幽的箫声如泉水般袭来，透过细雨脉脉清吟悠悠轻扬而起，泌入人心房。遗堪心中不能置信的似有繁花惊动了春风，灿烂地盛放着拥挤着填满了一整颗心，她蓦然回首之间，看到了那个在桂花树下徐步走来的颀长身影。
他似挟带着九重天外的清风淡云明媚月色，又似簇拥着天上宫阙的飘渺清贵神仙丰姿，一身青衣仙袂飘飘，唇含紫箫，翩然而至。看着他如此的如期而至，便似有莫大的喜悦充盈于心，站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仿佛已失去了奔跑的力量，只怔怔地望着，待素烬走到她的面前，看见他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灯光里，只见她松松地挽了个委堕髻，斜簪了几簇桂花，淡黄的花朵儿，映着她雪白的肌肤，分外的简净。
素烬看住她那不知觉滑下的泪水蜷起了眉头，戏谑而笑，“傻孩子，这是怎么了？竟是在怀疑我会骗你吗？”
遗堪用力点一点头，仰眸望着他，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澄净如水光月影，有至诚挚的明澈和温宁。清俊澹静的脸庞上又多了几许来回奔波在路上的风尘仆仆的坚执，而唇角挽起的笑意，温和而喜悦，带着夜露中昙花般淡淡的晶莹，显得分外不染世俗尘埃。有一刹那的错觉，仿佛他的笑里有着抚慰人心的无穷力量，温柔之意让人心生安宁。
素烬慢慢伸出手来，抚她的脸颊，他肌肤柔软的掌心极快地抹掉了她的眼泪，“这一路遇见了什么艰难的事情了吗？”
遗堪鼻子一酸，眼角复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紧咬着唇不作声，脸颊在夜里看来分外的苍白，控制住情绪，良久淡然道：“我险些困在山洞里出不来了！”她将这一番惊惧一说，似在面对着她最能在他面前显出软弱来的人，终是忍不住地颤栗起来，停顿了好半晌，才又道：“我曾一度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无法见到你了……烬……烬郎，我这些天一直在担心受怕地胡思乱想，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我害怕……我害怕你会如我一般遇到了什么艰难险阻。我好后悔，后悔，为什么要与你分开呢？如果能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在一起，纵然是所有的人都离弃了你，至少还有我在你的身后，永远地陪伴着你。”她眨了眨欲落的泪珠，此刻是相逢的，是喜悦的，不应该再流泪了，不应该在他的面前流泪，不应该让他担心。
遗堪双手慌忙地拭擦自己不能抑制的眼泪，为什么自己在他的面前，偏偏心是这样的柔软，这样的无法掩饰自己的心事。
双手忽然被人轻轻握紧，“堪儿，我回来了，不要害怕。我就在你的身边，没有不顾而去，我应该留在你身边保护你，让你每天都笑着度过，可惜我没有做到，让你难过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温柔地低头说着，拥她入怀，紧紧地揽住，她似乎纤瘦了许多，心中不由怜惜，俯唇在她额头轻啄。
这连日来的疲倦令本来模糊的听力更加的消匿无踪，他已完全处身在万籁寂静当中，不想让她知道，在步入桂花林的前一刻他在耳后的穴道上扎了数针。他此刻真害怕听不见，甚至来不及看清她如此动容说的是什么，只能看见她一脸的无助，和对他深深的倚赖，自己除了安慰她，抱紧给她温暖，实在不知道更要做什么才能叫她安心淡然。
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温暖而牢固，仿佛能抵挡这世间上一切的险阻，让她有了坚实无比的依靠。这世上，似乎也只有这个怀抱，能让她感觉到幸福和希望，觉得怀抱之外的狂风暴雨，再也无法侵袭她早已伤痕累累而疲惫万分的心。
遗堪依靠在他的怀里，小鸟伊人般贪婪地吸取着这一份归宿感。这一瞬，她的心情且悲且喜，俏皮地将眼泪都洇在了他的衣襟上，埋首在那心跳动的蓬勃之间狠狠地吸了口气，瓮着声音娇气道：“你果然是携箫而来了，可惜，我们没有月色可赏。”她不愿听他自责的话，只要他在身边，她就是愉快的，唇角泛起一抹欣悦的笑意。
“虽没有月色，我已为你照亮了夜空。这十八盏孔明灯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再为你造二十八盏，三十八盏，一百盏，一千盏，直到你说，烬郎，够了，这太多了。”他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深深地，深深地端详着她，轻声安慰道。
她在他怀里“扑哧”一笑，倏地抬头，拖长了声音道：“这些灯都是你亲手造的吗？”
“不然，你以为呢？”他让她倚在怀里，用下巴爱惜地摩了一下她幽馨的发顶，喃喃道，他精心地吃力地倾听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咦？你怎么知道今夜没有月色？”遗堪睨住他笑问。
素烬眼神神秘地回瞅住她，笑道：“本仙人掐指一算，便了若指掌。”他煞有其事地蜷起眉头，“八月十五云层高积，无月可观，傻姑娘要失望了。可本仙人答应她，要与她在八月十五踏月赏花，又怎么可以食言呢？”
遗堪盈然一笑，心上更是欣喜他如此重视对她的承诺，从来没有人似他这样将她放在心上，如此细心地对她好。她轻轻环住他的腰，抚弄着他身上软绵的衣料，柔声道：“那桃花呢？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如今已是中秋了，真的还有桃花吗？”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神奇的事。洛阳碧家，世代向朝廷进贡的花匠。他们的别院里遍植名贵花木，其中有暖房以炭火烧出温泉环绕，四季如春，只要皇宫里吩咐下来，或者要讨好宫里什么的贵人，什么时节的花都能栽培出来……”素烬娓娓地说来，尚未听他说完，遗堪已笑倒伏在他怀里，柔声道：“原来烬郎是偷花贼！”
听她的笑得促狭，素烬举手轻敲她的额角，闻言只笑。
遗堪抬眸见他目中含情眷眷，只注目于她，心中懂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她失望，眼角微微蕴泪，轻声低语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素烬扬眸向她浅浅一笑，低声道。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微一凝神，接口瞄向他。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他立即答上，笑得乜斜了眼看她。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遗堪懒懒不理会他，满腹诗书信手拈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素烬惯与她唱答，丝丝入扣，一时心念所至，不经思索随口答了上来。
她忙掩住他的嘴，神色微变，语气微恼道：“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他怔然凝眸于她，转瞬已经懂得，她不喜欢自己轻言死别一句，颔首微笑，“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牋费泪行。”
“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她用力点头，靠住他的肩头，望着他笑得温润宁静的侧脸，嫣然笑道。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他用轻缓而带笑的声音低叹，眼神明亮。
秋来山中冷寂，夜里林中的云雾里更显得清冷寂寥。此刻却有这满天遍野的桃花瓣绵绵地落下，又盈盈地舞起，迎着风掠过衣衫、长发的时候发出轻微“扑扑”、“扑扑”的柔软声响。
抬眸望去，连雨丝也轻悦了起来，仿佛空气都要沾染了甜蜜一般。
遗堪不同往日地看他一瞬，忽然认真道：“烬郎，这一次去白鹿山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了么？”
“为何有此一问？”素烬的目光无一时半刻离开她。
“我总觉得，你此次回来心思又比以往纤细了许多。似乎更有了许多关于相思，相爱的感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唇边泌着笑，渐渐甜蜜的笑，目光里又洋溢着聪慧的明光亮儿。
对于太长的话，素烬终是看不清，他含笑含糊地应了一声，看住她柔婉的神色，约莫估计了一下，轻声带着感慨道：“我在白鹿山遇见了一双人，他们身份特殊，却不顾一切地爱着对方，甚至可以为了对方把自己的幸福都可以一起抛弃了。有时候要去爱一个人真的很难，很难，纵然你愿意付出一切，也未必得到善果善终。我又想到了寒兄，他日若再与他心爱之人破镜重圆，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的话了含了太多的感情，遗堪烟眉连娟淡淡微颦，望向他，感觉到他此刻眉间聚集的痛苦是那样的难以负荷。然而，只是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展颜的微笑，那一瞬间的沉郁，那一瞬间的忧伤，又仿佛只是她一时的错觉。
这一番话的沉重，令她无法轻易开口。他的心思似乎又重了几重，只是由始至终都不愿让她知晓他眉端努力压抑着的是什么？
素烬垂眸，见她默然无语的脸色有些凝重，不由轻笑一声，抚住她的微敛的眉头，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堪儿，我必定会给你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不由唇角生笑，眼眸里透出海样宁静的光亮，轻声道：“不管我们的结局圆不圆满，只要与你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了。别的，我也不求！”这个世上只要有过那个自己最爱最爱的人出现过，那么天地都将不再寂寞。无论，往后的时光如何荒凉，命运如何的曲折。最不能忍受的，只是那一个人的离开，与死去。
“堪儿，这个世上无论多无情的人，被你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的心都会马上变得专情起来。”他温然地笑，用手指一缕缕地梳好她鬓边散乱下来的发丝，那么温柔的目光，仿佛要这样看着她一辈子，一辈子地拥住她经过寒冬炎夏，花开雨雪，一直这样细心地为她抿好鬓角，看着她在他怀里变得欢笑快乐，这一生一世都不会为了什么而去改变。
“我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去期待别人，因为那些人都不值得我去期待。我期待的人只有你，这世上也只有你，我才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你的心……”她凝视住他明净的眼睛，手指轻轻划上他的心口，轻声婉转道：“你的心，已经为我而变得专情了吗？”
“你……在路上遇到了什么艰险？为何会被困在山洞里？又是如何逃脱出来的？”素烬在她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平静地追问她这一路的遭遇。
遗堪怔了一怔，眼角潋滟的转眸，却是露出了小狐狸一般的笑意，说道：“文青珑和执约姑娘已经到达了剑阁，他们安全无恙！”
“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他收敛神色，凝眸看定她，柔声道。
她想了一想，笑意不改：“既然你三缄其口，我也莫讳如深。”
面对她故作神秘又似要挟般的回答，他若有深意地泛起了一抹浅笑。
遗堪摇了摇头，不在他询问的目光中做任何妥协，只又引诱道：“你要问我，我也要问你。这件事，只能交换着说，不然，我也铁定了和你一样，三缄其口，不说自身的苦难。这就是做‘好人’的厉害之处么？”
素烬用力敲敲她的额角，复笑逐颜开，嗔道：“不见些日，心思盘算倒是见长，越发伶牙利嘴，叫我以后该怎么应付呢？”
“我若是小鬼，你便是钟馗，即便小鬼升了大鬼，你铁定还是收拾得了。慕大公子，就不必妄自菲薄了！”她笑着回刮他的脸颊。
彼时桂花、桃花香气融融，山空林寂，天地一色，就在这样恬美宁谧的时光里头，让人几乎忘记了这个世间上的所有纷纷攘攘，红尘浮浪，就想如此地沉溺下去，无须去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