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淡薄,西山余晖消散。
京中,如今秋意已重,到处纷纷扬扬的落叶,增添了几许的萧索意味。
皇城掩隐在五彩斑驳的树丛之中,高耸的城墙,延绵的碧瓦,威严的轮廓落于灰蒙的暮色之中,俨然一只伺机噬人的巨兽。
红色的灯火依次在长街上亮起,灿若星河。各色的买卖也渐次在这一条繁华的大街上热闹了起来,城内城外,车马川流,连城门也延迟了关闭。京城的人们依然富足闲适,虽然在密室茶馆偶尔会有人悄声议论国事,或者谈及如今西北用兵的难处;或者说起河水泛滥的灾情又会导致沿岸多少百姓的流离失所;又或者,分析国政屡有疏漏,当今皇上年老许是力不从心了,不知何人能力承大统。
但普通的百姓、富家的纨绔子弟,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忧虑,他们还是日复一日地满足于京城的繁华安定,或夜游、或纵饮,或放歌,或声色,或犬马……不足而论,粉饰天平。
一骑百里加急的快马飞跃入京,风尘仆仆,惊起行人一阵混乱声起,直朝皇城奔去。来人一身黑色劲装,动作快捷利落,守门的兵将过来看过他出示的出入令牌,再不阻拦,任其纵马而入,另遣卫兵快步直入层层通报内里。
一时间,沉寂的皇城,流动起了两行快速转移的明黄的灯火,响起了“嚓嚓嚓……”的急促脚步声。
外皇城的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御案前一群老臣屏息静气,噤若寒蝉。只有偶尔皇帝询问,才上前对答禀告,但一并神色之间忧虑不堪,心事重重,不少人更是冷汗连连,站得腰酸腿疼。
而御案之后,皇帝浓眉深锁,目光历历,不时响起一阵轻咳。
案上文书玉牒堆积如山,都是各地各省近些天来一起发上来的紧急书报。连卧病在床的皇帝也不得不强撑了身体,打起了精神来料理这层层叠叠的政事。
一旁的太监宫女,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出现什么纰漏。
如今皇帝的龙体大不如前,又是年事已高,万一在这里有什么差池,事后治他们一个伺候不周的罪,就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站在御案旁的万常老公公更是心急难熬,此刻已到了进药的时辰,而药汤也已经熬好,御医院院士亲自送了过来,方才还请小公公在门帘过朝他露眼色,告知晓。可是,这一时间,皇帝已经很久不发话,脸色又是阴沉得可怖,凭他的老道今年,确是知道这个时候切莫不能去打扰的。
不然,无疑是去触虎须,自寻死路!
可是,太医院士也一再向他嘱咐,皇帝的病情不能稍有疏忽照料,每日必定要按时进药,按时服食,避免龙体沉疴入骨,积深难除。
老院士说辞隐晦,谁也不敢胡乱说话,妄自断言,葬送了自己的生家性命。但若太医院无能,延误了龙体的康健,那也是一等的死罪,谁也不敢轻忽怠慢。是以,万常老公公半世人都在皇宫里打磨,早已成了闻音之意的精滑之人,从一众太医和老院士的神情眼色之中,说辞病例之中,多少也可以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他这边,心焦煎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皇帝那边,却觉得浑身似被滚水在泼烫,一张张的奏折,都让人热血上涌,几欲眼前发昏了过去。
这朝堂内外,各州各省,中原关外,怎么就一时间什么事都凑到了一起,一件件的使人焦头烂额,踌躇难断。
他登基以来,治国五十年,竟也未曾遇到这样千灾万祸碰到了一起的时候。中原腹地沿河两岸的灾情严重,户部打开国库才发觉早已空虚得不足应付,皇亲国戚,朝廷大员,这些年竟然拖欠的几十册的白银,如今一时间如何也追缴不上来。如此挖空心思,千辛万苦东移西借才凑了一批赈灾款项得以拔下去应急,稳定难民以防****;那边西北又遭遇外番联手来袭,用兵要钱粮,兵部问户部要。户部忙得马不停蹄,也左拖右推,好不容易才下了死硬命令加收了一批赋税送过去,却一不偿十,只能算勉强应付了第一批的军中用度,但往后军饷、马匹、兵刃一等,何以为继?
内外相煎,还不足够。
如今,几州几省的商贾、文人、乡绅又发动连名上书朝廷,举报告发一连串的贪墨冤案。什么强占土地高价倒卖从中谋利,什么连州连府勾结剥夺商利,什么设立审核文书强收贿赂等等,罗列证据,洋洋洒洒,板子钉钉地一路传递了上来。每一朝每一代,何时没有这样那样的贪赃枉法,官场圈子,连皇帝皇权也是无法去杜绝、彻底惩治的,自古水至清无鱼,这等事不是不管,而是实在不能管得透彻,其中盘根错节,只能以杀一儆百的手段加以震摄。如此也是以示皇权的赏罚分明,至高无上,但绝不能将整个朝廷百官连根拔起,那么整个皇朝也要溃散崩裂了。
但如今群情汹涌,又要怎么去平息这一场民愤才能安抚人心,又不动摇国之根本?
还有偏远一些的地方官员上报,山野之民有好几处的暴乱,不但劫杀过往的商队镖局,有时还会截杀沿途过往的朝廷命官。这些势力若不趁早抑制打压,或震慑编收,只怕界时会途劫官银、军饷,那么无论是西北用兵,还是中原运粮,都存在着极大的忧患。
这些事情,也不是如今才有,为何偏偏也是此刻一并地猛烈爆发了出来,各种冲突都尖锐得叫人心烦气躁,无法安宁。
皇帝抚额,猛然咳嗽起来,万常老公公只得强自镇定地将小太监悄悄递了进来的药汤端了过来。
闻得药味,皇帝一皱眉头,瞪了他一眼,骇得万常忙从小太监的托盘上换了一杯茶水,重新放在案头,才呼了一口气,退了开去。
小太监更丝毫不敢停留地退出了御书房,将那一碗温热了又温热的药汤好好地端了出去外室。
还在等着消息的太医院院士,看见那一碗药汤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眉头皱得死紧,脸色更是冰冷如霜。他一双手拢在衣袖中,不断的搓合,仿佛此刻不是深秋,已是寒冬的冰雪天地,怎么也止不住心头的泛冷。却又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将这药再进进去。他唉声叹气,如今,太子不在京中,去了腹地督促水患,四皇子又不常在京,**之中,自从四皇子的亲娘柔妃薨了,就再无敢劝,也再无能说动皇上的人了。
此时,窗外的风,竟似是带了冰雪一般的打在他那张皱纹深刻的脸上,目中神色忧郁难解。
只得命小太监再去将药暖了,这也是无奈之下的等待罢了。
御书房内的气氛愈发地压抑,老臣们在地下使眼色,小声讨论,却如何也商议不对一个可以全盘对付的对策。
束手无策,谁也不敢说出口,但此刻确实是如此。
这一些事情单一件一件来说,还能各部徐徐图之,一环扣一环地整治下去。但是一起来,就难办了!库银追讨不上来,西北要军饷,一旦开战更是要流水般的花钱。西北若兵力跟不上,饿了将兵,短了兵器,缺了粮草战马,一旦战败,被外番长驱直入,那国土岌岌可危,就算要议和,那也要站得住阵脚,才有资格议和。若能不败,不议和,护住大国之威,自然是最好的方策。
可是,同时腹地的水患又不能不治,淹没了良田,崩塌了房屋,拖儿带女无处可去的灾民更不能不顾,吃喝住用都需要银两去解决。不然,难民暴动起来,造成国中混乱,只有雪上加霜,对西北用兵之事也是大大的不利,两件事情因果照应,不能顾此失彼。
要平衡好这两件事情已经够一斑老臣头疼的了,更何况加上贪墨案的事情,又弄得朝廷内外官员人人自危,担惊受怕地奔走商讨对策,思量应付,都怕皇帝派人下来将自己抽筋剥骨,满门连诛,一副心思都用在了应对此事上,还哪里有心情去理会别的政策?要是自己的脑袋都搬家了,别人的生死还管得着吗?什么灾民的安置,西北战事的税银,什么朝廷应对的政策法度,还顾得了吗?
这件事,若朝廷不惩办,不做出明确的表态,势必又会引起民愤,届时商家罢市,百业萧条,国中不事生产。文人笔诛口伐,士子静坐对抗朝廷,那时候,若是派遣军队镇压能镇压得了吗?只怕一旦情势失控,惹得那一群已然在趁火打劫,叫嚣作乱的山民揭竿而起,两股势力混合,逼得拧成一团,那么真是大势危矣!
届时,内外受敌,国之将崩!
御书房内,历经朝事的老臣要想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众位老臣皆度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妥善之法。要能解决此,又能同时不误彼,人人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觉得这样,或者那样,事情就不会大规模的爆发,若有变故也能控制得住!只觉得眉头连跳,人人脸色惨白。一众人在底下画图的画图,分析的分析,计算的计算,要怎么才能一条条的应付下去?
御书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凉夜里传来,由远而近。
随后,是守门的太监与书房外的人一番小声的争执。
今夜,御书房在急商国事,皇帝早已传令下去,无旨不得擅进,违令者斩无赦!
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纷纷铿锵响起,扰得皇帝一阵心烦,重重地将一张奏折拍在了案面,抬起头来,白花的双鬓,容颜显得憔悴,唇色微白,唯有一双眼睛还不失帝王的厉色,怒喝一声道:“什么人?”
殿外忽地一静,半晌有一人带了颤音地回道:“启禀皇上,末将乃太子左卫宴骑云。”
皇帝心头一跳,竟似有按捺不住的情绪漫涌了上来。左卫为何不护卫太子随行,此刻却出现在这皇宫里?
他掩唇轻咳了一声,沉声道:“且带进来!”
宴骑云被守卫缚手带了进来,只见他因赶路急切,身上的衣衫都染满了尘土,脸上也未曾清洗,一副灰头土脸地被推了进来。
万常老公公瞧着,只觉得心头异常地惊跳,一双眼睛只盯着龙骑云的嘴,就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手紧紧地执住拂尘,握得死紧。
皇帝的神色看不出来,低低地问:“什么事情,这样的闯进御书房?”
宴骑云不忘了礼数地双膝跪下,声音却是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启禀皇上,太子……太子殿下……在泉城遇刺了!”
什么?他上齿紧碰下唇的说完,御书房内犹如被一盆冷水倒下,一时间静得半分声音也没有。
众老臣人人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有人回过神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什么事情都赶上一块儿来了!
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就在御书房内散了开去,人人都觉着背脊发凉。国内****,兵事将发,诸君遇刺……一股阴谋的诡异在四下流窜,却又似乎只是人心惶惶,抓不到实证。
连敌人是谁,也无法摸清楚!
“太子如何了?”皇帝强镇心神,脱口问道。
宴骑云双眼红丝满布,不敢抬头,低声却清晰地说出:“严太医说……危——在旦夕!”
“碰”地一声,御案上茶杯落地,炸碎在雕纹的玉石地板上。这一声响,吓得连在外室等候的太医院士也是一阵胆颤心惊。
不过片刻,御书房里便混乱了起来:“皇上!皇上!……”
万常公公的声音拔尖急喊:“院士大人……叶太医快来……快来啊……皇上……”
院士大人即刻没命价地,不顾仪态地转身疾奔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的守卫闻声,久经训练的铁桶般围了过来,一时间将里里外外堵得一个水泄不通,守卫森严。
以防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