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碧云如鱼鳞样在天空中铺展开来,被余晖映照成金黄的云锦。站在峰顶但见眼前群峦逶迤青岚耸秀,千峰峥嵘;悬嶂蔽日彩影凌空,飞瀑清辉激射,俯视脚下奇花香草靡靡微熏,延伸而下怪石嶙峋,松柏苍虬,半山腰处霜枫如火,碧潭如镜,山脚混沌一片秋花烂漫,笼罩于朦胧飘荡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恍如仙境。
遗堪伏靠在素烬怀中,他的脸贴着她的鬓发,一同看住这天高地阔的景致,皆是静默无语。
山风带着流云簌簌吹拂衣裳,他的手臂略略将她拢一拢,淡青的新衣在夕阳下飘然若举,泛着微红而带金黄的光影,宛如云鹤翱翔九天外的出尘剪影,遗世而独立。她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温暖气息,心中莫名感慨,轻声叹息:“这天地间的景物,有时候能让人感动得想哭!”
他垂首吻吻她的额角,郑重道:“能被天地万物打动的人都是多情人。”语气温和而怜惜,手轻柔地将她被风拂乱的鬓发掠过耳后,但风实在太大了,一放手,那一缕发又飞了出来,轻轻地似顽皮的小手无比眷恋般扑打在他的侧脸上,细细微微的一阵痒,不觉引得他展颜一笑。
她的眼角处泌了一丝明艳的泪光,不知是为了这霞光万丈,还是为了他的这一句话。
“冷了吗?”他双臂环紧她,在耳畔轻问。
她轻轻摇了摇头,抬眸见他映着霞光的脸似蒙了一层濯然的光华,益发如刚从天上腾云下来般卓尔不凡,不由微微恍神,脸色微红,笑道:“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冷。”
他握住她交织在身前的手,轻声说:“傻丫头,要是冷,明日还可以来。”
“明日和今日的不一样,若明日不幸下雨,那就不能来,也看不到了。”她无限依恋道,悉缩地往他怀里靠紧,眼睛又望向天际坠落的夕阳一瞬不眨。
他被她忽然的孩子气惹笑了,紧紧地揽住她,低笑道:“你如此欢喜,早该多带一些衣裳上来。那么我们可以看完夕阳余晖,又看月出高山,一直把旭日东升、云海变幻、雨雾飞烟都看完,一整天一整天的不下山去。”
听他这么柔软的说话,她不住地点头,满口应承,“好啊,好啊,我们长驻峰顶餐风饮露,那么便可以成为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了。”
素烬听罢,抵住她的额角大笑。
脚边上的一池碧水,宛如明珠镶嵌在花草环绕之中。夕照倾倒而下波光潋滟,山风拂过水面,璀璨的粼波如金子般烁目,清澈见底的碧蓝水中有细小而透明的鱼儿浮游,偶尔穿梭于葳蕤曼妙的水草之间无比的悠游自得。奇特的花草摇曳在身旁,一树一树的花,开得凝霞敷锦,湖蓝、淡紫、橘红、金黄掺杂在墨绿的叶子里,幻彩流离,绚烂华美,正与这天边辉煌绮艳的彩霞遥遥相映,两人相拥而看,她近似贪婪地看住这一副极尽天物精粹的宏丽画卷。
流霞映波,给天池旁的一双人儿染上了五色锦绣的光晕,相依于山峰之巅,残阳之前,宛如天上人间的一对无双壁人。
久久之后,遗堪再次回首看他,见他深情的目光相迎,唇角的笑意越发笑得慧黠,轻声说:“我没有多带一件衣裳,因为你就是我的衣裳。”她笑得雪白的脸颊上微泛红晕,他用指尖轻刮她的脸,也轻声笑得蜜甜。她缩一缩脖子,眨巴乌幽的眼睛,俏皮道:“除此外,我还带了一样好东西上来!”说罢,右手从他的手掌中松开来,轻掀外衣,在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物件,缓缓举到他的眼前,在她手下一晃一晃的赫然是一只编织巧妙的酒囊。
素烬再也忍不住“嗤”声笑起来,微微摇头,“你可藏得紧!这一路上山,我都不曾发觉你这外衣里面竟是别有乾坤。”
她眉毛挑得高高,得意道:“不然怎么会有惊喜?”
他含笑不已,伸手抚一抚她的额头,轻轻说,“你已是我最大的惊喜。”
遗堪怔了半晌,才含羞道:“酒还没喝呢,人就先醉了。”心里甜丝丝酿了香甜馥郁的蜜一般。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忽然抱起她,吓得她怪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清澈的笑声犹如天边朗阔的风响彻耳际,他揽住她似陀螺般旋转起来,山巅的风于长发衣襟间徜徉穿梭,他的衣袂与她的裙裾都被高高地飞扬了起来。她从紧张到安心,他的手臂那么有力的保护着她,缓缓地放开了双手,缓缓地展开,似翅膀般伸展了来开,有那么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似自由的鸟儿一般的在天空上无忧无虑的飞翔而过,越过了千万云海,越过了千万雪峰。
双脚不自觉地踢到了花树上的娇蕊芳华,五光十色的花瓣绵绵泊泊地飞散开来,扑簌簌,扑簌簌,似漫天漫地的蝴蝶缓缓落到草地,吐露着令人忘忧的细腻清新,弥漫住他们温柔的身影,这样的欣喜若狂盈满了心与意。似孩提辰光里的纯真快乐的记忆,有人与自己相嬉相伴的无法无天;又似少女春闺梦里的幽闭心事,有人带着坚定的拥抱与让人无限憧憬的美好袅然而来。
云海,山巅,夕阳,似乎都在自己的眼前飞舞,那一片片的流光里都充满了彼此的欢笑声,无拘无束的尽情舒展。一阵眩晕之感袭来,两人一起倒在花草之上,柔软芳香的花瓣纷纷跌落彼此的脸颊,风铃般的笑声从纷飞的间隙中飞跃而过,似流星般划过天空。
天色微微的黯淡了,风益发的清凉,明霞也渐渐退去,只留下几抹淡淡的嫣红的影子。她枕着他的手臂,依然笑得无忧无虑,似极了一个天真无辜的孩子。他仔细的看,她的肌肤蓬勃得似刚刚开出的花蕾尚未绽放,她仍然那么年轻,十七八岁,若在好人家或已在夫婿身边琴瑟和鸣,或在深闺密院里期许着她的韶华绮梦,甚至遥想着未来的幸福。
然而命运曲折,人事诡秘,让她拥有异于常人的沉着老练与狡诈多变的心事,少了多少的自由与欢乐?
她听着他的气息渐渐平息下去,不由转眸去看他,却发现他正怔怔地望着自己,沉思的目光流转之处满是她的影子。
“怎么了?”她真心的笑问。
他将满腹的心事藏起,微蜷的眉头一展,笑道:“我们真的要在这里饮酒,不下山去了?”
她没有发觉素烬的隐藏,轻笑道:“这里挺好,夜色如纱,花香如梦,若能在此处伴清风泉水而眠,定能做一个好梦。”她说着,又顽皮地向他举起了手中的酒囊,使劲地摇晃,反身撑住下颌,眼神俏丽,酒囊几乎要碰到他的脸上,只觉得心中怦地一跳,手心细密地泌出一些汗来,低声道:“不然一直饮酒,说话,唱曲,对诗到天亮也成啊?”
他离她那样近,微眯的眼眸如清浅的星光,轻轻摇头,问:“饮酒,说话,唱曲,对诗,若然这一次对诗的输了,又要罚什么呢?”
遗堪的目光在他脸庞上转了一圈,听住身旁泉水泠泠拂动的轻响,眼角含了一点明艳,玩闹道:“谁要输了就摸黑去捉鱼,捉不到不许上来。”
他伸手一敲她的额角,微露浅笑,“这个不好,反正无论是你输,还是我输,最后还是我下水。”
她懂得而欢喜的微笑,心里顿觉安慰,“你舍不得?”
素烬但笑不语,脸上全是那样柔和如风的温柔与怜惜的神情,在渐渐乌沉的暮色里明亮得如同秋夜里最最明媚皎洁的月光,一瞬间涓涓柔情爱怜从心底到肌肤。
她的心似被什么触动,隐隐发酸,转首望向夜空里微微迷蒙的星星,低低道:“从前真不敢想过自己这一生还有这一刻的辰光,让人想醉在这里,不想让它再轻易逝去。”曾经以为一辈子无法摆脱如在修罗屠场的命运,犹如困兽般狼奔豸突,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她傻笑得眉头一颦,往事历历在心头如针般划过似还有泌血的痕迹在隐隐作痛,歌声醉人而凄凉,“万事都归一梦了。曾向邯郸,枕上教知道。百岁年光谁得到。其间忧患知多少。无事且频开口笑。纵酒狂歌,销遣闲烦恼。金谷繁花春正好。玉山一任樽前倒。”
一曲心酸与红尘万丈一起涌来,沉沉地压到人心头宛如万古悲梦。
素烬在旁听着目光明澈如水,那么的沉静,心底却隐隐作痛,那种痛漫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她如此的韶华光阴都付与了悲伤岁月与那惨淡生涯,一如他所见阴谋对战前的纵酒狂歌一舞倾城,皆是为了排揎她那无法逃脱的命运和过往所带来的痛苦。
她拔开酒囊一口气灌下似是不能歇止,两颊顿时白荷般倾醉出了红霞,清冽酒气一旦冲进肺腑却成了庞大的浪花飞滚,如此刻复杂且又震荡的心绪。这一路走来,她曾背叛他、伤害他、猜忌他,甚至怨怼他,却想不到最终还能得到他的谅解。她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迷蒙的水光,朱唇微启,曼妙歌声道是无情似是有情:“萧萧风叶。似与更声接。欲寄明珰非为怯。梦断兰舟桂楫。学书只写鸳鸯。却应无奈愁肠。安得一双飞去,春风芳草池塘。”
曲子幽怨绮丽,唱罢已是含笑如花绽放在唇角,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这带泪的笑,都是为了那些曾经无法靠近和拥有的幸福,如今却近在眼前。
素烬牵过她的手,那样温暖,那样宽厚,完全将她不盈一握的小手包在掌心,另一只手缓缓伸出拿过她手中的酒囊,心里此刻的悲凉比酒还凉。这样的凄凉心境与对梦境的遥想,一直都伴随着她,只有此刻才能如此从容的唱出来给他听。
她的眼眸从夜空转回,直视着他,一颗激荡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曾经害怕此生不能再和他一起看日落,如今却看过,不仅在身边,更能彼此相拥;她在山谷里昼夜守候,害怕这是一场谎言,他却带了对她的承诺如期而来,从前所嫉妒的如今他都统统给予了她。心口有感激的悸动,仿佛一回眸自己等待已久的月光明艳繁花似海的好景,就这样簇拥着绽放在了身后。周匝星芒璀璨、云影蹁跹,绚丽无端,然而今夜的一切美好,都不如身边的他光彩夺目,偏偏这一伸手她就能触摸到他深视她的眼睛,对她来说这一切恍惚如梦。
他的眼睛那样好看,如同月下幽谧的深海感伤而柔情。她伸出手去抚摸,侧头而笑得妩媚,鬓角的碎发轻飘漫舞,沙沙打着彼此的脸颊,幸福却是一层一层地迭荡上来,心中蓦地一动,脸色羞红,“烬,能够遇见你恐怕要用我以后三世的福泽去还,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呢!”
素烬低头吻一吻她的鼻尖,低声笑道:“净说傻话,喝醉了?”
她一径摇头,笑得嫣然,脸色微热如染了身畔的花瓣般布满粉红,轻声道:“没有醉,我还有一首曲子没有唱!”
“好,你唱。”他挑眉柔声道,耐心地等,闲闲地喝酒,眉间一缕笑意澹澹如水。
他清芳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虽然彼此间还有许多无法明言的心事,可是对于渺茫的未来,总让人有了一丝可以希翼的想象。
她含了一口酒在嘴里,慢慢咽下,舒展歌喉曼声唱道:“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此时,中秋已过,十六的月圆似盘,寒光射下,皎皎如明珠悬空。空中的云烟都透明如白纱浸入青碧,光华照在山巅的池水之上纤毫毕现两月相映成辉,晚风伴随歌声徐徐而来,吹动苒苒的芳草馥郁净白直泌人心。
一丝箫音袅袅初起幽咽如泉,遗堪横目去看,他按箫唇边,扬眉向她一笑。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清旷透明的箫声和着清新嘹亮的歌声,如风起于青苹之末,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邸华叶而振气,清清泠泠,高拔之处几欲裂石穿云,扶摇直上九霄,一首《酌酒与裴迪》唱得一曲三回,荡气回肠,绵绵余音似乎凝滞在空中旋转流连,久久不散。
一曲歌罢,只觉心头酣畅淋漓,人也已似微醉。酒囊中的陈年“状元红”甘醇非凡,但不至让事事防范的遗堪沉醉如斯,然而令她安然倾倒的却是此时此刻的两心合一,今日今夜的执手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