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蟾一刻刻渐投西山,山巅的风愈发的清寒凛人,眼前的景物浑然潜入了夜幕之中,如墨色染就的禅意画卷,明明无法看得分明,却清楚知道身边的一花一草在风中簌簌地摇动,扑扑地跌落如某一日清晨的雨声般淅沥清莹。
浓重的霜华之气卷面而来,素烬解开外衣将睡熟梦乡的遗堪轻轻覆盖在怀里,双臂将她拢紧,心事重重地坐在石壁旁,独自看着这黎明之前的彻底黑暗。他静静地听着她心跳的声音和池水流动的轻响,微微蜷曲了眉头,其实他能为她做的事情只有那么少,那么少,他却自私地让她对他付出了也许是一生一世的感情,他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自私了?
是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逼迫?是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流泪?还是为了自己无法坚定地去面对她的柔情蜜意,无法一如自己所料的那样去逃开,所以选择了在此沉沦,连累她一起沉沦下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要怎么去补救,才能让她受到最小的伤害?他要怎么地去在此刻深爱她,才能让她以后对他的怨恨少一些?如果可以,他愿意将他的这一生与这一颗心都给了她,可是命运岂能容他这样的侥幸呢?
头和心都疼痛得似要天崩地裂,他仍咬牙忍耐,无人知晓,在他那一张淡静安然的脸庞之下,却是比谁都更想看到旭日冲破黑暗,冉冉东升的那一刻,万道金光照亮天地,照亮白首天涯的那一刻。他心里负重的枷锁,心里日夜在盘算筹谋,就是为了看到真正的光明的时刻。
万籁寂静,静得穹苍也似在这个孤独的人头顶上发出了一声莫大的叹息。一道鱼肚白穿透了云天,划破黑暗,盘旋于天际与山巅之间。
素烬睁眼,惊喜地看见那一抹晨曦的希望徐徐来临。他微笑着俯首去看怀里仍然安睡的人儿,伸出手不舍地轻抚她润洁的脸颊,她在梦中也似不胜清扰地皱了一皱眉头,偏过脸,竟似缠人地埋进了他的衣衫里,又轻轻地呼吸起来。
他眼底带了怜惜的笑,不再打扰她,只转脸去看东方的群山峭拔鼎立,一瞬不眨地看得怔怔入神。
天际的浅白渐渐化出了一抹明光,粉霞卷来,如白纸上给人染了一笔艳红。一群大雁次第成形地从底下悠然飞过,欢快的雁鸣冲破了此刻无声的寂静,风中也似带来了草木清华的气息,天地间的造物之神瞬息间就让这画卷生动了起来。
素烬满心沉醉于这澄净单纯的景物之中,心境也因此而澄明,已很久没有体会这样忘我的快乐了。那种无牵无挂的快乐,似乎转眼之间已经过了十五年。他的手轻拍她的手臂,低声温柔呼唤:“堪儿,你再不愿意醒来,就要错过日出了。可不要在醒来之后,怨怪我不叫你呀!”
她不胜其烦地揉了揉眼睛,唇角却是抿着笑,她此刻已无所顾忌地享受他的轻言细语;不知满足地享受他对她各种耍赖的纵容;无法无天地享受他对她百般的眷顾。遗堪睁开眼睛,脸上泛起一个被自己所爱之人宠溺的女子所有的娇气与美丽,粉嫩温润的肌肤如滢了水气般的美玉,宛如一夜之间重获了新生。对啊,只有全心全意去爱并被人全心全意去爱的人,才会拥有这样令人夺目的容光。
她纤长的睫毛如扇般展开在风中微颤,双手如藤萝般攀住他坚实的双臂自他怀中爬起来,仰首婉婉吻了一吻他一夜间长出了胡渣的清郁下巴,独自轻声甜笑。
他垂首吻一下她额头上被风凌乱的散发,浅浅地一笑。
遗堪低笑,依然慵懒地蜷缩在他温暖无比的怀里,似不愿意离开去感受这山巅里的寒冷。
抬眸只见东方参差的山峰之间,锦灿明霞与洁白云海如七彩交织的画卷奔腾而来,围绕在两人的身边,仿佛此时此刻自己和他也已身在了九重天上,如神仙般的快活。一轮殷红如火的圆日冉冉自东方隐约云间,迤逦而行,她仰靠他的肩膀,一同望向那神圣的乌金破开云雾,仿佛是在刹那之间就绽放出万道金光,照耀在山巅的池水与香花之上,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蜿蜒绮丽无端。
他轻轻举手,以掌挡在她的额前,在脑后轻声嘱咐:“不要一直盯着它看,会刺伤眼睛。”
她微笑回过头来,望他只笑不语,似一个将要耍赖的孩子。
白皙的脸颊在阳光明媚之下,也泛起了红润的色泽。
“又在想什么呢?”素烬熟悉地轻笑。
遗堪的眼珠子溜了一溜,抿唇笑,“忽然很想睡觉,可又很想与你一同下山去。忽然就很想回到山下的屋子里去……”
素烬宠爱地笑了,起身蹲下来,回头看她,“上来吧!在背上眯一会儿,很快就到家。”
她坐在地上欣喜的笑,低应一声,娇稚地爬上他宽阔的背,脑袋幸福地贴在他的颈窝里,唇角一直笑起放不下来。
他双手背好她,站了起来,确认稳当之后,轻声说:“我们要下山去了!”
“嗯!”她温柔地和应,双手一下一下轻叩在他的胸前。
素烬在山间展开轻功,背上一个人,依然稳稳当当地走下来,偶尔遇到险要之处也只一跃而过,宛如飞鸟一般的轻盈飞翔在松柏怪石之间。遗堪安安静静地趴在背上,感觉他的肩膀和背脊力量蓬勃而坚定,假如这一生都能安睡在这个人的背上,那该是何等的幸运?
她却没有真的熟睡,目光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侧,仿佛一辈子这样看也不足够,就连沿途的美景都完全忽略。
“烬郎,等我白发苍苍,容颜衰老的时候,你还会这样背我下山么?”遗堪忍不住地问。
素烬闻言,怔了一怔,蹙眉半晌,才低语:“愿我们都有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愿那时的我还能够这样背你。”
有一种甜蜜太甜,甜到让人想要流泪。她呆呆地洇了洇鼻子,低声道:“我们都会有那一天,愿那时你还是一样的爱我。”
有一种酸楚太苦,苦得让人感到心酸。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只愿能以我的所有,换你一生的幸福!”
她轻轻搂紧他的颈脖,偏首紧靠他的肩膀,“烬,我真害怕这样的时光会如一场雪霰般消散了去。我心里的感觉都似在雾中梦里,总似抓不住的虚幻,要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
素烬顿了一顿脚步,温言轻笑:“那我是假的么?我这样的背你也是假的吗?”
“不是!”她想了一想,终是傻气的笑了,“自从跟你在一起以后,我发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傻气了。”
他唇角逸出的笑声如三月树下的玉玲珑清泠脆响:“傻丫头,就安心在我背上睡一觉!不要多心。”
“嗯!”她听话的缓缓阖了清水妙目,静静枕住他的肩背,听住风声渐渐地沉睡去。很放心,很放心地将自己完全交给他,这一个让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缕明光的人,她全心全意地依靠他,甜蜜的沉入梦乡。
素烬倾听她的呼吸,渐渐平稳而安详,眉头微微舒展,唇边缓缓地抿起一丝清浅而温暖的笑意,宛如一抹雨后的珠光。
下山之后,经过山花浪漫的道上,虽未及九月,山茶花已经在雨后开得粉妍娇丽,嫩黄嫣紫,触鼻芬芳,比肩扶摇。在这么一条羊肠小道上,他曾经背了心爱的女子认认真真地走过,他的人生至此也曾经有过圆满的记忆。
那一刻的芳菲,是属于他们彼此,而那一刻的寂寞,却是只属于他一人。
他沿路缓慢地走回山脚的竹屋,遗堪尚自未醒。他第一次背她走进了她的厢房,舍不得放下怕惊醒了她。素烬静静地呆站在房中,呼吸澹静,细细地看这房里面的布置,几乎和茗园中的厢房一摸一样,只是多了一张绣床。绣床上正用白纱覆着一副未完的绣品,阳光透过窗棂,花格子洒落在白纱上,隐约看见下面斑驳青翠的桂花枝头,停驻了一双相思鸟儿互相依偎理羽,亲密无间、天真有趣。
他会心地一笑,缓步上前到了窗边,案几上尤自展开一张不知何时所写的字,端是娴雅端丽的笔法。他敛眉细瞧,写的却是李之仪的《鹧鸪天》:“收尽微风不见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来好处输闲地,堪叹人生有底忙。心既远,味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
素烬阅罢,怅然叹息。怪不得她一夜都在唱姑溪居士的词,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她想必早已厌倦了江湖中的烦嚣杀戮!他轻蹙长眉,低声吟来:“由来好处输闲地,堪叹人生有底忙。”谁又能说得清他到底是有多么的不得已又不得不去忙?
遗堪悄悄地在他背上张开乌眸,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偷听他的呼吸一长一短一起一伏彼此的交替,仿佛其中有无尽的烦恼如烟如丝般掠过脑海。
她的心底也跟着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