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左右俱是杀气，这两个人的联手合击一并隔绝了素烬所有的退路，千钧一发之间，更别无它法可想。此时此刻，他不曾选择只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遗堪，运起护住心脉的内力，硬接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六掌相交的瞬间天地都似为之颤动了起来，体内的五脏六腑皆是一阵扭转般的震荡，“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眼前翻天覆地的黑暗接踵袭来，他的手一反，本能似的紧紧扣住那个女子的手臂，将她拥紧护进怀中，一同跌下马车去。
“啪”地一声近在耳边的震响，骤然震碎了遗堪的灵魂，她茫然地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烈的疼痛飞花碎玉，一口腥腻从喉头溢出漫过齿缝，浸过嘴唇，沿下巴滑落。她眼前一花，身子软软一晃便朝马车下的雪地甩去，她重重地跌下去，却觉自己并没摔在冰冷的雪面，只有那一阵震荡起来的冰粒飞溅上来，落了她半边脸，凉凉的血红一片。
她缓慢的清醒，似乎有谁搂住她，双臂紧紧地守护。而她似躺在那人身上，才没落到雪面。遗堪努力的回转头去看，究竟是谁抱住她，在将死之前，给予最后一缕温暖。她的手先于眼睛清晰地摸到他的脸，眉，眼，鼻子，唇……一片滑腻的东西侵染了五指与掌心。
遗堪眩晕地睁开了眼眸，她将手上摸到的东西放到了眼前去看，很近，很近，看到了满手的鲜红，最刺目的鲜红——血。是谁的血，是谁的血流到了她的身上？她回头去看那一张脸，很熟悉，很熟悉的一张脸，“素烬……怎会是你？”她喃喃地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泪水无意识地一颗颗地从眼睑冒出来，竟又没有落下。
遗堪伸手掠开散乱下来的鬓发，极快地爬起来。忘记自己也受了伤，极快的爬起来之后，从雪地里将素烬拉过来，拉进自己的怀里抱住，望向他苍白如金箔的脸，轻声问：“素烬，你怎了？是谁……是谁伤了你？为什么会受伤？”
她抬首去看，不远处也从地上爬起两个人，他们分明是宫主座下的星云使者——追星和墨云。
他们看起来也脸色苍白，唇角有一抹血迹尚未抹去，显然受了伤。
遗堪想不起来，她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望见烟花乍喜还忧、思索如何自保时，是否受到这两个一直隐匿在雪衣人中的使者的袭击，他们联手要致她于死命——是“邀月宫”宫主下的命令？是因为她背叛了“邀月宫”？是因为她指挥了这一场人偶去对抗的奋争？
遗堪伸手抹去了素烬口中涌出的血，而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袖与衣襟，一直浸润到她冰冷的心里去。星云两使准备结束她性命时，救援的人马终于到达。身边的风雪冰原里又是一场混乱厮杀，几乎分不清敌我，而在这一片无情的杀伐里拼了命去救了她的那个人却静静地蜷缩在她的怀里，一句话说不上来，气若游丝。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本是个该死的人。”遗堪抚摸他冰冷的脸，第一次承认自己不该活着，无比温柔地说，“我并不值得你去救，只有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谁是该死……”素烬极力地吸了一口气，疼痛得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凝结了一般，吃力地用艰涩无比的声音说，“我也……并不是为了……你……相信……我……才救你的……我……”他胸膛中的血脉一阵逆冲，嘴里流出来的鲜血淹没了他的话，光辉有些涣散的眼眸微闭着，睫毛飞翘沾了雪屑看起来泫然欲碎，依然不惜力气地看住她。
“不要再说话，不要再说了！”遗堪将他再抱紧了一些，她甚至不忍心看他痛苦，她冰冷的心慢慢地一点点，一点点地恢复知觉地痛起来，像是被谁骤然割出了许许多多的伤痕，“也好，我们……就一起作个伴……如果你死了，我们……就一起……”她竟然没有放开这个垂死的人，趁机寻找可以逃生的机会，心里，眼里现出了一丝疲倦，想到了与这个人一起死去。
“我们……一起……去你的故乡……看李花……”素烬重新睁开眼眸看向她，唇边甚至还有一丝如昙花徐徐绽开的微笑，声音很细很细地说，“你说……它很……美……”他惊惶地看见了她眼中求死的渴望——不，纵然他并不如她所见的那样全然为了救她而负的伤，也不忍心见她如此失去了生存的勇气。她身上的伤并非不可治，只是他一时低估了那两个人联手的威力，错伤了她至此。
“去我的故乡……”身上的痛楚从心脏深处传来，有一种黑暗叫她忍不住去沉溺，抛弃眼前的一切，沉睡多好。遗堪俯近耳朵去听他说的话，如在梦中般眨了眨眼不让眼泪出来，不让自己看起来很悲伤，“我们一起去我的故乡看李花……可是，你知道我家乡在哪里么？”她吸了一口气，肺腑里面的酸气直涌了出来，呛住了她的眼鼻。
“我在……‘邀月宫’的……记载里，看见了……你的故乡……”素烬的呼吸猛然一喘，心脏剧烈地跳起来，勉力抑制住自己要眩晕过去的窒息，皱着眉头忍住痛楚，唇角微笑得更加温柔，声音却渐渐地细了，“我央……牢头……带我……去……看的……”
“在……在哪里？”遗堪一下打点起了精神来，颤抖着唇瓣问，她不敢置信他上了大雪山还冒险去查阅宫中的记录找到她的家乡。虽明知那一切的记录全然是早有预谋的谎言，她的眼睛此刻却乌幽幽地映出素烬那一张唇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泪水在里面滚来滚去，完全没有理会谁还要来杀他们，又有谁在为他们挡住了攻击，只当刀剑几乎要招架到素烬身上，她袖中的毒刺才放出去伤人，不管那人是谁。
“苍……”素烬感觉呼吸越发艰难，伴随着身上剜肌剔骨般的抽痛，勉力的说出了一个字，但下一个字还没有说上来，眼前便有一阵无边无际的黑暗猛然袭来。最后一个字轻得犹如香炉里烧尽的最后一抹灰，飘洒在空气里，似乎转眼就溶在了漫天雪气里要不见了。
“素烬……”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他，“素烬，就算现在回到家乡，李花也已经谢了。”
天地之间久久的一片沉默，她怀里的他没有再动过一下。
她再一次轻轻地摇晃他的肩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眼泪再也隐藏不住地连线珠子般划过脸颊。求求你，不要离开！不要这样的离开！这样离开我，太残忍了，素烬，这样对我来说太过残忍了！此刻的她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而这一根稻草却也要毫不迟疑地向水底沉没下去，这样的恐慌对于她来说更甚于顷刻的死亡——心中有千句万句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声来，只是用手指一寸寸地抓紧他结实的肩头祈求着，伏进他尚余温暖的胸膛咬住牙齿地凝噎——
白茫茫的雪原上有一个人泪如雨下，心头犹如千仞寒潭般的凉——无边无底的凉意浸泡了浑身。
“素烬……”遗堪失去颜色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整个身体像风中的寒蝉般瑟瑟颤抖。
这个人，还惦记着要带她回家乡那一棵流水边的李树下——看繁花花开花落，他如此殷殷提醒，她还有愿望没有实现，她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他不愿她此刻死在这个冰冷的雪原上——在可以离开的时候，他希望她能够活着回到中原。回到故乡，回到幼时那棵老李树下过她曾经梦想得到过的平凡安然。
原来她一直想要的，他一直知道——并一直在为她，甚至不惜用生命去换取她活下去，可以去过她想过的生活和得到幸福的机会。
这个人如今无声地躺在她的怀里，仿佛还能再次为她抹去脸颊上滑落下来的泪水，还能再次伸手去为她抚平因为惶然而颦紧的眉头。
这一刻，九天十地都静止了，他没有了呼吸的声音。
遗堪伸手将脸上已经完美无瑕的伪装撕下来，她其实早已学会了最精妙的易容术，一直在额角留下破绽的印记，是她准备有一天自己也许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逃过所有人的目光，去做回一个最平凡的人。
遗堪再也不刻意如从前一样掩饰自己的情绪，任由泪水倾泻而下，只这样没有声音的哭泣，泪珠随雪花一同悄然飘落。她伪装下的另一层伪装也撕下，露出了一张原本就属于她，却被她一直莫讳如深的脸。
这一张脸并无华丽颜色，只余素淡轮廓，如同树枝上千百万的李花中的一朵，淡淡的，没有特殊之处。有的只那一双幽眸的灵光，那双眉头的哀婉，虽已纯真悄然远离却又糅合了清澈与明艳潋滟得无人可比拟。
她落下了最彻底的伪装，以最真实的面目去面对怀里的那一个人。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温热而湿润。
隐隐听见有谁在抽泣的声音，无助惶恐，他的睫毛轻轻一动，意志在重伤之下将要沉入倦极而委顿的黑暗前，催动了内力激荡起那缓慢跳动的心脏，一阵阵心疼警醒他不能死去。这一次重伤，是为了逃避那个人的怀疑，这一场戏必然还要继续下去，他与那个人的这一盘棋还没有下完，纵然他已经对弈了长达十五年之久。他更不能让眼前这个簌簌发抖的女子失去了继续生存的勇气。他心底苦笑一声，无法忍心看她活得如此疲惫不堪、无人怜悯，她再狡诈，也不过一个苦苦挣扎求存而内心孤独脆弱的孩子罢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忽然耳边有一个声音重新吸取了气息用近似呻吟的声音低语，听起来“棉棉絮絮”就似是一个转眼即破的幻境，他唇角勉力弯了一贯的温柔。内力催动的心跳又一阵重创般的痛楚，素烬吃力地重新睁开眼眸，眯住随着雪光侵袭而来的眩晕，呼吸不定地颤抖，“来年，等到……来年，它又……会……花——开满树，满树——芳香。”他晃颤不已的手抚住她看似平静，却泪痕纵横无数的脸，清透的瞳仁里泛起了淡淡的悲悯及怜爱。
闻得他气息回转，遗堪伏身上去将他抱得更紧，如获至宝。如梦初醒地颤栗起来。雪花溶溶沙沙地落在他强忍痛楚的曲眉之上，落在她纤秀羸弱的双肩之上，乌发逶迤，眸光重重，“没有什么是过不去，我不相信幸福，我只相信你！我只相信你！”偏过头去抵住他冰冷而干裂出无数血迹细痕的双唇。
有一只手指紧紧地勾住她的尾指，他惨白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呵，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