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客栈大门,阳光灿烂到耀眼。我忐忑不安地跟在韩朔的身后,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影子里。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转身,我几乎撞进他怀里。
抬头,是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飘忽的难以捕捉。“文姑娘,”他平静地笑了笑,“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做贼心虚?”最后几个字略带着无可奈何。
我不由的尴尬,开玩笑,那通缉令上画的可是小姐我的头像,哪怕是男装的……面上却忙不迭地点头,生怕这位英雄嫌我累赘改了主意。
壮着胆子,我随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时而繁华,时而落寞,时而明媚,时而阴霾,在我忍不住怀疑他是否迷路之时,他却在一扇紧闭的黑色木门前停了下来,“到了。”
三长两短的叩门之后,木门悄然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旋即对韩朔道:“韩爷请进。”韩朔点头,拉着我闪身消失于门外。
初在门外时,只觉是个不大的屋院。置身其中,才知曲径通幽,别有一番天地。又走了不远,韩朔突然停下来指着我对那小厮道:“你带这位文姑娘去换件衣裳。”说罢径自走开,弃我而去了。
再次见到韩朔,我几乎认不出他来。霜鬓银须、衰眉浊目,哪里还有半点江湖大盗的气息?相比之下,我不过换了一身花红柳绿的女装,弄了一个夸张的云髻,又被抹了满头的茉莉花油。
说到云鬓,不由怔怔地想起,方才云娘送衣服来为我装扮时,边为我梳头边夸我头发好,“将来不知谁有福气能与姑娘“绾发结同心”呢。”
绾发结同心?冷汗。我才不要跟燕国的什么鬼王子同心。
韩朔的计划非常简单,有一个江南的商队贩茶来京,现下又采购了一些京城出名的瓷器,准备贩回江南,我们正好混在其中。
“在想什么。”韩大爷慈祥地拍拍正站在马车前出神的我。
“为什么你是老伙计,而我就是被‘好心收留’的丫头?”落魄凤凰不如鸡,现如今我终于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很简单,商队的通关文碟中写明共男子一十七人,我可轻易扮成其中的任何一个,而你却不行。”
这个……确实不能。但是难道我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其实,你只需把眼睛闭上不要说话。”
又是这一招?!我眨巴了两下眼睛,韩大爷的右手伸到了袖子里,我飞快地在他拿出匕首前把眼睛闭上了。
眼皮却突然一凉。
“别动。”
我感觉眼前被蒙上了什么东西,随后是窸窸窣窣的打结声。
“你现在是一个盲女,待会儿不管有人问起什么,你都不必理会,自有我来替你回答。”
我摸了摸系在眼前的白绫,很好,这次不仅要装哑巴,还要装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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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汴梁的人群似乎并没有因为所谓的缉拿大盗事件而减少,相反因为检查的更加严格,马车走走停停,行进的格外缓慢。终于挨到城门前,就听那些守城的将士吆三喝四地检查盘问,而我也被韩朔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守城的禁卫总领听说多出一个女子还亲自过来问我,都被韩朔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我心中暗想也不知这回又塞了多少银子,果然有钱能使磨推鬼。终于一番折腾之后,禁卫总领宣布我们可以走了,我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被韩朔扶着准备走回马车,远处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着叮咚作响的马铃,愈行愈近。我脚下稍稍一顿,韩朔轻扯衣袖,示意我快走。
“等一下。”一声马嘶,人已在身后。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声音,铿锵有力,从有记忆起,在我耳畔便未曾淡去。
“末将参见李将军、宇文将军!”
“这许多人马是做什么的?”沧桑中透着浑厚,开口的是位长者。
“回李将军,这是从江南来京贩茶的商队,现在又准备贩瓷器回江南。”刚才那个禁卫总领答道。
“文牒与现行车马人货可一一对应?”又是那个声音。我心中苦笑,他还是这么细心。
“这……倒是多出一个女子。不过属下已经盘查过了,只是那位公子收留的一个盲女,并非钦命要犯。”
“哦?商人逐利,为何会收留一个盲女随队而行?”
“因为……”领班的刚要把韩朔刚才忽悠他的那段可怜身世讲出来,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因为我喜欢她。”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分明是……小白!我努力克制住想要揭去眼前长巾的冲动。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见鬼,他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位公子是……”
“在下白炎,见过李将军、宇文将军。”
白炎。原来,他叫白炎。
“白公子真是独具慧眼,这汴梁城内瘦燕肥环数不胜数,却偏偏、喜欢一个盲女。”
“诸法空相,宇文将军何必在意于皮囊呢?况且,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是本将唐突了,还望白公子莫怪。只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本将想一睹这位姑娘的真容,不知白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还是逃不过,我心底叹息。忽然我的右手被另一只大手轻轻牵起,冰冷的指尖触到他温润的掌心,无端泛起一种莫名的安心。
“还请宇文将军见谅,云娘她自幼患有眼疾,见不得强光,如今日头正盛,恐怕……”白炎竟是随口将我唤作刚刚为我易装打扮的云娘么。
“这有何难,末将请两位到城阙下说话便是。”
“岂敢耽误将军宝贵时间……”
“白公子,这是我等的职责所在。”不容拒绝的声音从长者的口中断然吐出。
看来是躲不过了吧,我在心中苦笑。千算万算,却偏偏拗不过这命运的齿轮么。它就这么一齿一齿,血淋淋的将我按扁压碎,不容我逃出它的掌控半分。所以这次,将我生生捉回去的,便是自己朝夕相处十几年的至亲,何其残忍,竟亲手将我送上这不归路!要我去掉遮眼白绫?其实就算我蒙住整张面孔,只要是他,单单凭一个身形背影,就断不会将我认错。
闪躲已无用,僵持下去只会连累韩朔和白炎。
“既然如此……”我突然开口,从白炎温暖手掌中倏然挣出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摸索着要去摘掉覆眼的白绫,“诸位恐怕要受惊了。”
“云娘!”白炎大惊之下连忙回捉我的手,却被我再次挣脱。
他沉默,不再阻拦,任由我独自摸索着系在脑后的长结。世界安静的可怕,仿似只有白绫窸窸窣窣的摩擦。
佛说,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而此时,每一刹那、每一弹指于我而言竟显得如此真切、如此清晰。寂寞的秋千、消失的背影、破碎的琉璃、嘴角的鲜血,一幅幅画面在眼前的混沌中纵横交错,彷如前尘旧梦。白绫在指尖的牵引下缓缓开始滑动,就这样醒来吧……
“不必了。”
张口便可刀枪齐碎的声音却顿了一顿,带着丝索然,“不必了。”
不必了?!
“宇文将军?”长者带着一丝不解。
“李将军,既然张总领刚才已然搜查核对过,应不会有何纰漏,区区一个盲女,断然不是我等要抓的什么要犯。又何必纠结于此,既耽误这许多即要远行百姓的时间,又强人所难揭人伤疤。”朗朗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惜,我心中大恸,你这是要帮我么?既然如此,又何苦……
“想不到宇文将军竟如此怜香惜玉,也罢,我们还要去其他几门巡视,不便在此多做停留。”长者叹息,径自打马先行离去。
“如此,白炎拜谢宇文将军。”衣裾翻动摩擦,想是拜了一拜。
“云娘,我们走。”我被扶上马车,感到有一束目光始终焦灼于我身后,使我惴惴不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雄鹰已经俯冲完毕,却又放弃眼前猎物?难道,我在他的心中,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特别么。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粉墙内的秋千,高高地荡起,重重地摔下,有人不顾一切地奔向我下坠的身体,将小小的我收入怀中,如珍似宝,却全然不顾自己冲的太急落地太狠,眼角都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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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就吓傻了吧?”带着一丝凉意的指尖,穿过我的乌发,取下了韩朔覆上的白绫,白炎似笑非笑地拍拍我,“想不到你运气这么差,想不到你运气这么好。”
苦笑,这是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伸手去掀车帘,想看看那人的身影是否还在城门口。还未掀起一角,手便被轻轻拍落,“你从哪儿捡了这么一个宝,胆子竟然这么大。”白炎挑眉道。
“我也不想,她竟敢如此。”韩朔扯去装扮,淡默地瞥我一眼。
“你不知道刚才把白绫取下来会有什么后果?现在满大街可都是你的画像啊。”白炎带着笑,一副很是欠打的模样。
“我……不想连累……”
“不想连累?那你干嘛跟着韩兄一起出城?”白炎一语中的。没错,是我赖上韩朔的,然后还这么大言不惭……
“可是……”难道只是一个早死晚死的问题?“韩大哥都没说我什么,要你多嘴!”我忽觉这车上的一问一答,全是白炎一人在张罗,韩朔只是静坐一角,未置可否。
“你死不要紧,昨夜韩兄辛辛苦苦找来的东西就白白断送了。”白炎无不后怕地一声叹息。
“什么稀罕东西?还你!”抬手拔下束发的玉簪,高耸的云鬓瞬间倾塌,千丝万缕间,一个黑色锦囊无声落下。我从身后轻轻拾起,转手准备还给韩朔,白炎却突然伸手夺了过去。“这就是你冒险从皇宫里偷出来的?”淡紫色的花茎辗转于指尖,白炎玩味的笑游离于韩朔与我之间,“我以为你至少也该偷个镯子之类值钱的东西。”
该死的小白,一句话就说到我的痛处。提到镯子我就心疼,我是跑出来了,可镯子怎么办?
“药能救人。”韩朔猿臂轻舒,轻描淡写地将御苁蓉从白炎手中拿了回来,贴身收好。“至于镯子,”韩朔扫了一眼正在发呆的我说道:“要来何用。”
“云娘,想什么呢?”脑袋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我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白炎晃着手上的折扇,歪头看着我道:“莫不是在想刚刚的那位……叫什么来着……哦,宇文将军?”
“乱喊什么!我叫文歆!文歆!”我本想冲过去抢下扇子敲还给他,却被后面那句话呛住,心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该不会是……
“刚才那位宇文将军曾与你相识?”韩朔插口道。
我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若是他们再往下问镯子的来历该如何回答。
韩朔见我默认也不置可否,倒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车厢一时沉默下来,不由得有点尴尬。
白炎见状轻笑一声,却开口问韩朔道:“你要寻这药怎么不先来找我,既能打听下别处可有,再不济也好先安排下退路,不像现在这般慌乱,险些出了岔子。也不知谁有这么大面子请得动韩兄如此犯险?”
“御苁蓉本就少见,等你打听到了再拿来,怀岫庄主怕是早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韩朔顿了一顿,瞥了我一眼,微微哑然道:“若非中途生变,我也无需求助于你。”
“哦?原来你们不是一起去偷的呀?”白炎恍然大悟状,不顾我的抗议,接着便要韩朔讲述我们相识的始末。韩朔见我们俩人为此争缠不休,实在看不下去,只得三两句应付了白炎,不顾我面色大窘,起身推开车门道:“停车。”
一声嘶鸣,马车缓缓停下。韩朔跳下马车回身向白炎一拱手道:“这药半分耽误不得,我要赶回怀岫山庄,先行告辞了。”说罢飞身跃上一匹白马,甩出个响鞭,那马吃痛,不由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喂,那是我的晨枭……”白炎无力地垂下手,无奈地看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莽莽官道。
我见韩朔走了,便也跳下马车打算告辞,却不想白炎紧接着跳了下来,飞身跨上一匹红马,我只觉身子一轻,竟然也被他拉上马背。
“你想干嘛?!”我大惊道。
“去要回我的晨枭啊。”白炎双腿一夹马腹,沿着尚未完全落定的尘烟追去。
“是他骑走你的马,与我何干?快放我下去!”我试图去抢马缰,却被他扣住手腕,耳后吹来一阵温热的气息,“韩朔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拿他没办法。只有请‘韩夫人’出面,才能事半功倍呐。”白炎仍不忘打趣我,又笑道:“怎么样,韩夫人,咱们这也一起往怀岫山庄走一趟吧?”
我又被他说到尴尬处,面上大窘,嘴上却说不出来什么,只好支支吾吾道:“可是我十天之内还要去赎镯子呢。再说你就这么丢下商队走了不成?”
“若不是为了帮你,我哪用亲自跟着出来?”白炎玩味地低头看我,“与其有空关心其他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就算回去没有自投罗网,当铺老板也没把玉镯上交领赏,你又准备怎么把玉镯赎回来?手头上有足够的钱还利息?”
“不如这样,”他见我触及心事沉默不语,语气反轻快起来,“你跟我去找韩朔,要回我心爱的晨枭,我就想办法帮你把镯子弄回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