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他身前,定定地望进他的眸中。
那是在聚源典见他的第一面,白衣不染纤尘,逆光的斑斓剪影让我迷醉;那是在东门马车前的挺身相护,他微凉的嗓音在我耳边定定地说,“因为我喜欢她”;那是在怀岫山庄的殷殷相护;在晖州的舍命相救;在陵州的生死相随……
“两相随,我愿随你放舟江湖,云游海内。”
我带着几分忐忑望着他,却不肯将眸光回避分毫。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已经交托了自己一整颗心。
这是怎样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我轻轻地笑了。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是俊逸不凡的吧,可我只觉得,他是那样一个爱笑的人,笑的云淡风轻,笑的潇洒随意,不似二哥哥那般明朗的灿若朝阳,却点点滴滴直入我的心里。他微笑的唇角,他轻挑的眉峰,他沉思的双眸,他处变不惊手到擒来,他折扇轻挥品茶断脉。可原来,他是这样的好看,似乎我从不从这样细细的打量过他的样子,这样幽深的眸子,这样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薄唇……而我与他的相识相知,只是因为,他就是他而已。这么顺其自然,这么理所应当,这么,显而易见……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和流丹似火的枫叶比,真不知道谁的颜色更精彩。
白炎眸光微闪,静默片刻,却淡淡地看着我,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情绪。
半响,他却轻轻将手从我手中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清浅地笑道:“歆儿,你开什么玩笑。莫不是和韩朔说好了,来编排我为他解气么?”
玩笑?!我眨了眨了眼睛,现在他还和我说这些……
“白炎!”我大声地唤他,“我喜欢你!”
声音穿透枫林,在山中反复回荡,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欢你,欢你,你……
白炎双眸微垂,几不可察地轻叹口气,复又声无波澜地对我道:“若不是开玩笑。”他顿了顿,抬眼看着我,墨蓝的眸中似乎游走过什么我看不懂的渊黑,“对不起。”他却对我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对不起?!”我只觉身子仿佛狠狠地一晃,就像那儿时常常牵起高飞的纸鸢,却一不小心,断了线。我深吸了口气,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茫然地问道,“什么叫对不起……”
他的手悬在空中,仿佛想要扶住我颤抖的身子,可是又生生放下,摸着他那从不离手的折扇,锁着眉头,一字一句地对我道:“歆儿,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我对你的感情,并非你所希望的那种。”他轻声说道,语气平缓,却毫不迟疑,干脆有力地打碎了我心中刚刚升起的小小希望。
好朋友?!我闷哼一声,心中响起千奇百怪的声音,如同那日打碎娘亲的琉璃盏,七零八落,扎的我生疼,却又不肯相信……我使劲摇了摇头,“小白,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曾经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
“换做其他朋友,我也会如此。”白炎的语调,依然没有起伏。
东门前,面对哥哥和李龙城的责问,一个不小心,也许就会连累他的性命,可他不在乎,那时候或许还可以说是因为韩朔所托……可后来呢?昱公子在火场中几乎要烧死我,而他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他又为何要帮我冒险弄回这玉镯,为了玉镯,凌虚台,契阔崖,炎歆谷……几次三番,差点丢了性命……难道都只是因为,“朋友”这两个字……
“我也曾与你生死相随。”我喃喃地说着,不觉落下了一滴眼泪。眼前的枫叶,随着水雾的升起,好似变作了那日炎歆谷中漫山的望江南……望江南……沧江以南,柳绿莺啼。这场华丽的盛宴,难道不是你亲手,一步一步,将我带入的么?如今,却又为何不肯陪我继续走下去?
“我很感谢。”白炎见我如此,仍是没有避开我的眼睛……不肯给我一丝希望。
原来这一切全部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么?
“小白,是不是二哥哥找过你?他威胁你了是不是?”我艰难地笑着,双手紧握,生生将指甲折断,口中却是无力地追问。哪怕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一个理由。至少是因为二哥哥的阻挠,对不对?他威胁你了对不对?!他是不是拿梅家坞威胁你?拿冷先生韩大哥梅姐姐威胁你?!
白炎盯着我,片刻,摇了摇头,道:“并没有人找过我,我也不知你所说的二哥哥是谁。也许这段时间,我们一起所经历的,对你来说很新奇。”他顿了一顿,仿佛在思考如何措辞。我看着那个昔日可以舌灿莲花的男子,如今却露出一丝为难的样子,不觉的笑开。是啊,我几乎要忘记,他对每个人,似乎都是很好的呢。他对我的耐心和关怀,是不是,只是出于天性,抑或习惯?而我却以为,我是不同的,而我却以为,那就是宠爱和……自以为是的爱情么?
“但那并不是你的世界。歆儿,你应该明白,玩一玩和一辈子,差的太多太远。如果有人来寻你回去……”
“我便该随他而去,是么?”我直直地看着他。那日,他告诉我和亲取消,问我是否要离开,就已经如此想了吧?我还傻傻的想要与他相随相伴……可笑复可悲……
“是!”白炎漠然地看着我,轻轻吐出一个字,却重重地砸在我心里。“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后会无期。”
满目的红枫如血似醉,灿若春花,加上晨露点缀,真的很美,可我眼中凝结的冰粒却被它们耀目的颜色迅速融化,迫不及待地想要汹涌宣泄。
我慌忙抬高下巴,努力睁大双眼,望着蓝天。
彩虹刚刚消失,凄凄一声鸟鸣,天际飞过一只杜鹃,孤孤单单的,扑扇着翅膀。
望帝春心……托杜鹃么?
而下句又是什么呢?
沧海月明,珠有泪。
我嘴角不觉浮上了凉薄而自嘲的惨笑,后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
我和他的距离,原本就是,这么的远吧?
“那么,如你所愿。”我听到自己,缓慢而空洞地说出这句话。
然后,决绝转身向山下走去,一步,一步,努力地让自己走得坚定而平稳。哪怕是踏着漫地尖锐的琉璃碎片,又如何……它们想让我心痛么?可我的心已经丢了,哪里还会痛呢?
可为何这满目的枫红,还是生生地刺疼了我的双眼?它们都在看着我,都在笑话我的自以为是?对不对?!我不由也笑了起来,我不知道白炎有没有回头看我离去的样子,可我却不愿留给他一个痴缠脆弱的背影。我努力地笑着,笑自己真是太不懂事。
帮你离开汴梁算什么?帮你找回玉镯算什么?救你出火海,生死不弃又算什么?天灯节还以为是蓦然回首,可就连炎歆谷,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小白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叫那里炎歆谷,他根本就是懒得与我再计较!
望江南,那小小的黄色的花朵,我以为救了他亦救了我……
可其实,它不过是在告诉我:江南,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梦。
而我,总是傻傻地,痴人说梦。
我无声惨笑,如果睁开眼之后,我又回到了晞露轩,而这一切都只是蝶梦一场,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