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W市,骄阳似火,酷热难耐。
仁和医院门诊大楼九楼的手术室外,我站在宽阔的等候大厅里,近乎漠然地看着护士、医生、衣服上染有斑斑血迹的警察……在我身边跑进跑出,在我前面的不远处,能够自动弹回的大门被一张大桌子顶着,走廊里的滚滚热浪袭卷而入,守在手术室外的人们俱是大汗淋漓。
四十分钟前,也就是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清安小区里发生了一起血案,一个神经错乱的男子手执菜刀,在一家英语培训校门口外追着放学的孩子们一阵乱砍,当时就造成四个男童重伤。就在孩子们四散奔逃的时候,遇上了放暑假回家的大学生,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的士上取下行李,便冲着浑身是血的男子冲了过去……
那个大学生是我的弟弟,他叫袁子轩,去年刚刚考取了位于长沙的一所军校。
想起刚才血人一般一动不动地被推进手术室的子轩,我就忍不住地浑身颤栗,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战。明明周围是火一般灼热的空气,我却如坠冰窖,手脚冰凉,冷汗不停地出了一身又一身,身上的裙子早被汗透了,象从手里捞出来的一般。
“谁是袁子轩的家属?”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一半,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小跑着出来。
“我!”我根本挪不开脚步,只能勉强开口,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嘶哑低沉,在嘈杂的手术室外哪里听得见?
“袁子轩的家属?来了没有?袁子轩的家属在不在?”护士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看着大厅里攒动的人头,也许是见惯了生死,此时又忙得脚不沾地,语气变得尖利起来,带了几分焦急和不耐。
有人在后面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到护士面前,勉强挤出一丝笑脸:“我……我就是。”
护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就你?你们家大人来了吗?”
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难道还不是大人?不过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我只是紧张地盯着她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我不敢听的话来。
见我一脸茫然地神色,护士将一张单子塞进我的手里,说:“这几天又是交通事故又是安全事故,血库的血太紧张,B型血没有了,你赶紧去化验室验血……”
“噢……”我长松一口气,看着护士透湿的背影,道谢慢了半拍:“谢谢你……”
“怎么?血库没血了吗?”
我抬头,问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官,麦色的脸,五官端正,棱角分明,案发时,就是他给我打的电话。
“是……”我向门口走了几步,又不知道验血室在哪里,赶紧找到平面分布图,可此时上面的字个个都是天书,我站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正准备找个护士问一下,突然间感觉不对。
B型血?
父亲是A型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雯姨是O型血,怎么可能生出B型血的孩子?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手里的验血单,血型是用章子盖上去了,白纸蓝印,不可能产生手写体的误会。
我原来献过血,知道自己是AB型,和子轩的血型肯定对不上。
屋外的阳光明晃晃的,白得刺目,让人眩晕,我晃了一下,赶紧扶着墙站好。
“怎么了?”有人扶了我一把,我抬头,还是麦警官。
“血型不对……”我几乎要哭起来,谁都知道这时候时间宝贵,我在这里磨磨蹭蹭,血型又对不上,怎么办才好?
麦警官拿过看了单子一眼,脸色有点阴沉:“你应该早点说才对。我是O型血,医院里还有我几个同事,他们都可以去验一下。”说完,不再回头看我一眼,一边掏手机,一边撒腿就象电梯跑去。正要合上的电梯门被他胳膊一挡,又缓缓打开,麦警官不知道对里面说了一句什么话,就挤了进去。
我傻傻地站在离电梯不远的地方,忍耐多时的眼泪就这样怔怔地流了下来。
子轩,那个白白净净一笑两个酒涡的俊秀少年,竟然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连同父异母的弟弟都不是。
不过,我从来没有叫他弟弟,他也几乎没有喊过我一声姐姐。
我永远也忘不了,十二年前我和子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一年,相依为命的妈妈病逝,我回到当时还在金银湖别墅的父亲的家。
我还记得那一天,天空晴朗,一碧如洗,当我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在电话里答应来接我的父亲袁凯,只有一辆黑色奥迪悄无声息地停在我的面前。
来接我的,是父亲的随身司机,一脸敦厚矮矮胖胖的张幸福。
明知不能期待,明知在父亲眼里,他的生意远比我更为重要,可我昨天还是忍不住在电话里又信了他一回,结果得到的,是无法掩饰的失落和隐隐的怒气。
那几年,我一直和母亲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统共也没见过袁凯几面。在我面前,瘦弱的母亲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告诉我袁凯是怎样地爱她,生下我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欢喜,这几年里他是如何如何的爱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那秀丽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无奈和苦涩。
在我幼小的心里,那个让母亲苦涩孤独的男人,不是个好男人。他对不起我的母亲,自然也对不起我。同时,也许是生长在单亲家庭的缘故,我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许多,也更加叛逆而难以管束。
当我推开别墅的大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和一个三十岁左右艳丽无方的妇人。
男孩非常漂亮,象骨瓷一样细腻润滑的肌肤,衬着一双小鹿般幽黑水灵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象丝绸一样柔滑亮泽,他甜甜地冲我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洁的牙齿。
“姐姐……”
我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抬起头,雯姨疏离冷淡又隐含不屑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睛,让我瞬间想起母亲苍白却带着淡淡温暖笑容的脸……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伤心,还有对未来生活的迷茫和不安,象火山一样地爆发了。每一样情绪都无法控制,血管突突跳着,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人伤得鲜血淋漓,我才能感到快活。
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冷笑道:“谁是你的姐姐?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做弟弟,我可当不起!”然后一把抓起身边的背包,向楼上我的房间冲去。
那一年我九岁,子轩他,才七岁。
一想起十二年前那张猛然变得苍白的小脸和涌进眼里的泪水,还有此时在手术室里生死不明的子轩,我就心痛如绞。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我是不是可以抛弃所有成见,心无芥蒂地象姐姐一样疼着他?爱着他?让着他?
恍惚中,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却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正担忧地望着我。
“爸……”我大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感到他身体一僵,两只手却缓缓地抱紧了我,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抚着我的背,乖哄着说:“没事……没事……子轩不会有事……”
不知道是在劝我,还是在想法子说服自己。
又过了片刻,脸色灰败的雯姨在几个牌友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父亲远远地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我,脚动了动,终究没有过去。
这几年,雯姨和父亲的关系已经很是疏离了。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全国各地出差是常事,而雯姨不是沉迷牌桌就是去日本欧州旅游购物,一个月难得回家几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若是搁在以前,我不说欢呼雀跃,在一旁兴灾乐祸是难免的了。
可这两年,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也许是因为子轩的缘故,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正得到过父亲的心,求之不得谓之苦,雯姨也有几分可怜,我讨厌她的心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
跟着父亲来的几个人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我陪着父亲在椅子上坐下来不久,就见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几个医生沉着脸走了出来,白大褂上有着星星点点棕褐色的污迹。。
我本能感到恐惧,突然间手脚冰凉,连呼吸都不顺畅,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就象等待宣判死刑的犯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带着金丝方框眼镜,是这一次的主刀医生。他径直走到父亲面前,嗫嚅了半天才说话。
“袁先生,对不起,令郞伤势太重,失血过多,我们没能抢救过来……
父亲原本明亮的眼睛蓦地失去神采,我腾地一下站起来。
“失血过多?麦警官他们不是给他输血了吗?怎么还会……”
“迟了……”
耳边传来几声低沉的叹息。
那两个字宛如一声晴天霹雳,我眼前一黑,模模糊糊地想,终究还是迟了啊。
如果不是我在那里磨磨蹭蹭,如果我早一点反应过来找到麦警官,是不是就会是另一个结果?
可世上没有如果,并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有改过的机会,而犯错的结果,有时大到让人无法承受!
我当时便晕了过去。此后一个星期,我高烧不退,整日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时候我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会看见子轩一身戎装站在我的面前,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大叫着说:“子馨,子馨,你怎么这么没用,又病倒了?你看,我穿军装是不是很威风?特帅气?”
然而这一切终究不是梦。
我出院后的当天,也就是子轩去世后的第九天,我来到了他的墓前。
黄昏,如血的夕阳斜斜地照射在我眼前那座冰凉的墓碑上,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生卒年月,那如浮雕般突起的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只觉得心痛难禁,泪如雨下。
泪眼朦胧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在夜色渐浓的暮色里向我走来,一如十二年前,我就读的滨江小学正门前的那条小巷里,身材瘦长的袁子轩背着大大的书包缓缓行来,眼睛亮得就象天上最明亮的星辰。
刚刚来到W市,我度过了我人生二十年中最孤独无助的日子,每天上学,面对的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和老师。每天放学后,我会背着大大的书包,在街上游荡,真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直到有一天,那个被我在心底里唾弃的弟弟袁子轩,走进了我学校门前那条又长又窄的小巷,然后就站在离我不远处的那颗大槐树下,静静地看着我。
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我常常疑惑,那一年他真的只有七岁?他的身材比同龄的孩子显得高大不少,稚气的眼底隐隐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他的脾气极好,几乎不与人争执,就是在雯姨面前也少有撒娇的时候。他自律,做事有主见有条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读书学习从不要雯姨操心……他简直就是天下父母眼里完美无缺的好孩子。
这无声的一幕天天上演。只要到了放学的时候,我走出校门,总能看见他静静地站在那棵大槐树下,风雨无阻,然后我俩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子,钻进停在路边的黑色小汽车里。
这种无言的默契持续了整整两年,成了习惯,直到我升入初中。我上学的时间早了,放学的时间迟了,每次我踏着夜色走出校门,仍会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在校门中看上两眼。
当司机把我放在别墅门口,我望着大厅里明亮的灯光,哪怕是寒冬腊月,心里也会弥漫着淡淡的暖意。
每天在大厅里等我的,不会是父亲,那时他通常不是在公司里加班,就是在外面应酬,也不会是雯姨,她也许在外面做美容逛商场,也许正在和一群女人打麻将,家里有保姆,她从来就不担心我和子四吃不上饭。
这个时候,子轩通常在餐厅里那张硕大无比的餐桌上做作业,也许是看书,一见我推门而入,他就会飞快地把书本收拾好,一边抱着往楼上自己房间里跑,一边喊:“刘妈妈,刘妈妈,我饿死了,快摆饭!快摆饭!”
然后又咚咚地跑下来,站在大厅里嘻嘻笑着;“子馨,冷不冷,喝碗热汤吧。”或者“子馨,外面很热吧,冰箱里有西瓜,你吃不吃?”
我便那样心安理得地被他照顾着,宠爱着,浑忘了我比他大了整整三岁,我是姐姐,他才是那个应该被人宠爱照顾的弟弟。
人们常说,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便不会觉着珍惜,就象子轩对我,好比冬日的暖阳,和煦的春风,我便忘了这世上,还有风霜雪雨,还有雷电风暴……
子轩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正常入睡,往往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象血人一样的子轩,静静地躺在那里,那种恐惧和绝望,就好似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一般,远远超过死亡本身。每次哭着从梦中醒来,心跳得有如万马奔腾,我清楚地知道,子轩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不得鼓起残存的勇气,继续着我的学业和生活。
阳光、暖人心意的绿色、已经开始变黄的水杉、校园内笔直整洁的道路,一切都和原来一样,然而一切却又和以前大不相同。
一次和父亲聊天,无意间谈起子轩每年都去献血的事,我没敢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叹了口气。
“他……早就知道了”
我一愣,抬起头来。知道什么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报军校?他……是个好孩子,可惜,与咱们家没缘……”
我蓦地想起,子轩高中时生物学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血型,自然也就知道了他和父亲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他是怎样将这个苦涩的结果慢慢消化掉的?
报考军校,是要把自己和家里的生意切割开来吗?
我的眼里火辣辣的,喉咙里象被塞进了一团辣椒,又热又辣,让我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雾气腾腾。
父亲又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