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再次晕了过去,被人发现后送往医院抢救,折腾了几个小时后才醒过来。
从此我便开始精神不济,每天只想睡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医生也查不出问题,因为化验的结果一切正常。
父亲没有办法,从寺庙里请来高僧念经做法,各种偏方密方也吃了许多,我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我只要一入睡便开始做梦。开始的梦境只是迷迷蒙蒙白花花的一片,到后来,便能梦到古香古色的街市和来来往往着古装的人群。
梦里还有着绵延不绝的亭台楼阁,气势恢宏的殿堂,古朴优美的花纹,深厚朴实的宫墙,虽然远没有明清时代繁复的美丽和精致,却依然是动人心魄的华丽庄严。
我看见高大的少年在执刀佩剑的侍卫和形形色色的奴婢簇拥下,慢慢走进了殿堂。有人点上烛火,有人搬来一摞又一摞的奏折,有人沏上新茶,然后又都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少年在书案后缓缓坐了下来,一本一本地翻看奏折,有的奏折只批上“钦此”二字,有的奏折上却洋洋洒洒写上几十上百个字,有的批语甚至写得比奏折还要长。
我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能看见他头上的金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宽袍广袖,一身紫色的缂丝锦绣长服一直垂到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梦里万籁俱静,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剥声、狼毫划过纸张的轻微沙沙声和翻阅奏折时的纸张折叠声,我突然有了世间沧海桑田,宇宙洪荒间只剩下我和少年的错觉。
又过了许久,也许是累了,少年微微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冲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笑
明明看不见他长的什么样子,那笑容却清晰地映进我的眼里,无比灿烂,满是欢喜。
我忡然一惊,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子馨——子馨——”,声音焦急而遥远,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我勉强睁开眼睛,就着父亲的手吃下药丸,喝下一杯清水,反身重又趴在枕上,沉沉陷进睡梦里。
这次,我作了一个不同的梦。
好象是一个荒蛮的小镇,风刮过,空气中满是沙尘。
低矮的小屋里,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子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地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远处传来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大队骑兵涌进镇子里,两个在路边玩耍的小孩来不及闪避,马匹就在他们身边堪堪掠过,吓得年轻的母亲险些晕了过去。
女子微微变了脸色,从床上拿起面纱,蒙在脸上,只露出白皙光滑的额头和一对苍蓝色的大眼睛,面纱的两端系在脑后发髻的金环上。
她从床下摸出一把匕首,插进靴筒里,快速闪到门边,犹豫了一下,猛地拉开了板门。
外面却已是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流掀起她的面纱,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薄而倔强的嘴。空气中传来浓浓的血腥味,女人们的呼救声、小孩子的哭声、骑兵粗鲁的大笑声、铁蹄践踏大地的声音,在夜色里此起彼服。
女子白色的纱裙在浓浓的烟雾中若隐若现,我的视线追随着她在街道小巷中穿行,女子最后藏身在在一处小巷的拐角处,不远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叫声,女子双手握拳,胸口上下起伏,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我看着她突然站直了身体,向着那队骑兵走去,心中忍不住呯呯狂跳起来,不知道是该佩服她勇敢,还是应该责备她的莽撞。
她站在巷子的中间,骑兵则站在巷子的那一端,她伸手到头顶,面纱在风中缓缓落下,女子的纱裙随风鼓起,就象夜里绽放的一朵幽莲。
“哈尔朗,让你的手下收敛些。花雅就在这儿,在本事,你来取就是了。”
一个异常魁梧的男人纵马向前,停在离花雅几步远的地方,表情复杂地上下打量着她。花雅微仰着头,全无俱色,满眼傲然。
“好花雅,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不愧是楼兰的大公主,连天上的鹰看见你,也要远远避开。”他伸出宽大的手掌,笑道:“上来,我们一起回到安漠,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哈尔朗的王后。”
花雅冷冷一笑:“哈尔朗,你的话若能相信,楼兰的沙漠也能变成绿洲了。你今日纡尊降贵,不就是为了楼兰的传国玉玺么?可惜,你永远也得不到它了。”
话音未落,她手一翻,一把匕首早已抵在自己的咽喉之上。
哈尔朗脸色大变,大喝道:“花雅,你要做什么?我对你的心,难道你不知道……”
花雅苦涩地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我当然知道。只是,你对我所有的****,也抵不过你昔日的仇恨、复国的梦想。你杀我父皇,杀我母后,杀了我皇兄,连我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也不放过,你杀了我族一百八十六口人,这样的深仇大恨,我不是不想报,可我……报不了……”
哈尔朗翻身下马,慢慢向花雅走去,嘴里却也不闲着。
“你可以嫁给我,时刻待在我身边,有的是报仇的机会……乖,把刀给我。”他站在花雅面前,闪电般握住匕首的锋刃,就着在手里转了个角度,生生把匕首从花雅咽喉间移开。
我怔怔在看着哈尔朗的血滴下来,却连眉头也没邹一下,心里不禁也有几分佩服。
这个哈尔朗也许心里是有一点点喜欢花雅的吧,可他却灭了花雅全家,难道爱一个人不是要让她幸福吗?转念又一想,这只是个一个梦而已,我就只当在剧院里看戏好了。
花雅的手一松,匕首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花雅身后突然传来利物刺破空气尖锐的破空声,一轮箭雨射了过来,巷子尽头传来几声惨叫,马上的骑兵栽下来好几个。
“王上,是大燕关的燕军。”几个侍卫一边挥刀格开羽箭,冒死冲了过来。
哈尔朗却不肯上马,他瞟了眼射箭的方向,夜色中人影憧憧,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马。他紧紧捏住花雅的手腕,一双大眼显得越发幽深,里面跳动着黑色的火焰。
“你竟然私通燕军,要置我于死地?”
花雅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是一脸倔强,不肯有半分示弱。
“那又如何?只许你杀人,不许别人杀你么?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哈尔朗眼底满是戾色,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冷然道:“既如此,我偏不让你如意。我活着一天,你便陪我一天。我若死了,你也陪我一起下地狱去吧!”说完,不顾手上的伤势,一把抱住花雅的纤腰就要上马。
花雅自是不从,双脚乱踢,却那里撼得动哈尔朗分毫?眼看被哈尔朗抱上马,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俯身一口死死咬在哈尔朗的手臂上。
哈尔朗吃痛,胳膊微微一松,花雅猛一挣扎,便从马上直摔了下去,只跌得眼冒金星,全身好似散了架一般。她反应极快,也顾不得疼痛,在落地一刹那间向旁边滚去,哈尔朗弯身一捞却捞了个空。他有心下马,却被两边的侍卫死死攥住,身后侍卫狠狠给了马一鞭子,几匹马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此时小镇上的火势渐渐小了,夜色汹涌而来,燕军的马不如安漠马神俊,更惶论哈尔朗的坐骑是一匹夜照狮子,号称日行千里,那十几个侍卫也都骑的是西域名马,个个不凡,如今脚下发力,哪里还追得上。
燕军也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是听斥候来报,说有安漠骑兵侵入边境小镇,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守将薛青大怒,带了几百轻骑悄悄来到小镇之外,方才见那个女子与一个身穿皮服、一边耳上挂着一个金耳环的安漠男子挨得太近,薛青不愿伤及无辜,便下令射杀马上骑兵,不想竟让哈尔朗给逃了。
薛青纵马来到花雅身边,在马上一弯腰,戴有护甲的手轻轻扣住花雅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不想正对上一双水灵灵的湛蓝色眼眸,两人都是一怔。花雅垂下眼睑,脸微微一红,映着雪一样白皙的肌肤,美艳不可方物。
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竟然有着说不出的欢喜。
以后几天,我总是被护士或者父亲摇醒,勉强吃下许多药丸,身上也没有太多不适,只是觉得疲惫不堪,好象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连说话都渐渐困难起来。
我心中困惑,不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迷迷糊糊中,我再次见到了子轩。
这一次,子轩不再是一个血人,他全身清爽干净,眼波清澈明亮,温柔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底,晃花了我的眼睛。
“子轩……你是子轩么?”我战战兢兢地叫着他的名字,生怕只是自我安慰的幻影,就象空中飘浮的肥皂泡,五颜六色,绚烂至极,然而一伸手就全破了。
“你摸摸就知道了。”子轩向我伸出手,我的指尖触碰到淡淡的暖意,连心也跟着暖和起来。
我抱紧他,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做那件事的时候,不想想我……不想想爸爸和雯姨?”
“对不起。”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声音带着几分暗哑:“对不起,让你们伤心了,可我不后悔。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会做,只是,我会尽力让自己活下来……”
“只有活着,我才能好好爱你,如果再努把力,说不定爸爸心一软,就把你嫁给我了。”
我一怔,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给他。不过以前我也并不知道,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姐弟而已。
与其嫁给一个陌生人,还真不如嫁给子轩好了,不过我马上就想到了一个现实问题。
“可我比你大啊。”
“你确定你比我大?学习没我好,个子没我高,做什么事还要我来拿主意,你真的比我大三岁?”他抱紧我,收敛起调侃的语气,郑重地说:“只要你喜欢,我喜欢,大三岁有什么打紧?就是大五六岁,七八岁,又有什么打紧?”
我更紧地回抱着他,眼里酸酸涩涩,眼泪止也止不住。我的手下,那肌肤饱满而有弹性,带着暖意,而不是那一天留给我的僵硬冰冷,那熟悉的淡淡馨香萦绕着我,让我有一瞬间的迷惑。他还活着,就活在世界的某一处,总有一天早上我醒来,他还会象往常一样叫我一声子馨的……
“总忘不了十二年前,你象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定要将接近你的人抓得鲜血淋漓。你站在大厅里,看起来那么倔强,实际上却显得那么脆弱,那么瘦小。你那一年真的有十岁么?你甚至还没我的个子高。”
“我妈妈不是坏人,她只是没法子把你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现在不恨她了对不对?”
我哽咽着使劲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人生如此短暂,可我和他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只有更加短暂的十二年,还有什么不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放开胸怀?
他轻轻将我推开,双手放在我的肩上,郑重地望向我。
“你准备好了么?”
我一愣,什么准备好了没有?
他哑然一笑。
“你的日子越来越短了呢,所以我……我重新为你选择了一段人生,对不起,我就这样自作主张了……”
他的话象在打哑谜,可我天生不擅长猜谜,我喜欢别人明明白白地把答案放在我面前。
“什么叫我的日子越来越短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却已经释然了,我的事情,他什么时候没有自作主张过?
“爸爸会好好活着,虽然有些寂寞,可他有生意可忙,还有我妈妈陪着,你不用担心。”
“我能帮你的,仅限于此,那段人生,你得自己去走,好好地活着,别留下什么遗憾……”
“所以,你准备好了吧?”
开始一段新的人生,然后……忘掉他?
子轩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眼里有隐隐泪光,不容我再说什么,轻轻将我一推。
我象跌下悬崖一般飞速向下坠去。周围是灰蒙蒙的一片,其实是辨不清上下左右的,我的脸好象被蒙上了一层膜,呼吸一下比一下困难起来,肺好似要爆裂开来。“子轩——子轩——”我惊恐地大叫,发出的声音却只是模糊的哦哦声,舌头也好象不听使唤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耳边传来女人痛苦到极致的叫声,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却十分镇静,声音不高,却始终凌驾在叫声之上,听了让人不自禁地心安。
“夫人,用力……来,跟着老奴再使把劲……老奴已经看到小公子的头发了”
女人嗯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嘶哑又微弱,好象力气都已经用尽了似的。
我一愣,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好象有人在生孩子?
不远处灰蒙蒙的一片中透出几线天光,我精神一振,勉强压制住氧气断绝带来的极度不适,求生的欲望从来也没有这般强烈过,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了过去。
一双肥硕的大手伸过来,捏住我的肩膀,将我使劲一拖,大量空气瞬间涌进我的肺里,我使劲地呼吸着,恍惚中听见有人笑道:“呀!不是小公子,是位……千金,恭喜夫人了。”
口里说着恭喜,可声音里笑意却有几分勉强,我心中有几分不悦,女孩子怎么了?女子能顶半边天,有本事这天下男子都别娶老婆!
那双手握住我的双脚,突然将我倒提起来,我吓出一身冷汗,这人是谁?虽然这个时代追求骨感,我也是极其虔诚的粉丝之一,可怎么着也有将近一米七,百来斤还是有的。这人怎么提我象提个洋娃娃一样?正在心疑不定,突然间屁股上挨了狠狠一巴掌,生疼!我顿时大哭了起来。
先前略显苍老的声音大笑了起来:“夫人,你听,大小姐的哭声有多洪亮,真真是将门虎女。”
一个绵软疲惫却又温柔到极点的声音低声道:“抱她过来,让我看看。”
我的身下一软,好象躺到了床上,可我眼前一片模糊,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五官朦胧,可我还是能断定那是一个异常清秀的女子。
女人满是汗水的冰冷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身体,此时不知道是什么季节,虽然不冷,却依然带着丝丝凉意,让我意识到一个无比崩溃的事实:我——竟然没有穿衣服!就这样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
老天啊,快来个雷劈死我吧!
门口传来一阵珠玉相碰的清越之声,让我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古诗“大珠小珠落玉盘”,一道珠帘被人匆匆撩起,屋里的几个女人都倒吸了几口凉气,在寂静的房间里分外刺耳,倒是先前抱我的那个妇人平静的声音在室内响了起来:“恭喜知军大人喜得千金,娘子平安生产,母女俱是无恙!”
那人嗯了一声,短短的一个字,却饱含着无尽喜悦,听在我耳里,竟有几分熟悉。
我看到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向我俯过来,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抱着我,我惊得险些晕了过去。我如果不是变小了,就是到了传说中的巨人国!而且,我……我还没穿衣服哪!
“这个丫头眉目随了你,连眼睛的颜色都象,我好是喜欢。花雅,辛苦你了。”
一声花雅,不啻是在我耳边响起一声晴天霹雳,震得我头晕眼花,小心肝突突地跳个不停。
那个人五官虽然不清,可那声音却在我以前梦里极是熟悉!我甚至梦见过他和花雅那个隆重的婚礼。
那个人是薛青——在梦中骑着一匹叫追日的黑马,手执红缨银枪,能一箭射透两人的薛青!
这个梦中的年代,战乱纷飞,狼烟四起,人命贱如蝼蚁,老人们不都说过,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吗?
我一定是在作梦,一定是!要不然怎么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哭?快点醒过来。
我想伸手使劲地揉一下眼睛,却看见一只粉红色的小手,皮肤邹巴巴的,还不到我以前手的一半大,那只手完全不受控制,一下子打在我的脸上,虽然不痛,我却绝望地大哭起来!
薛青把我抱在怀里,笑眯眯地轻声乖哄着。
“宝贝儿,别哭,别哭,你娘累了,咱们别吵她,让嬷嬷给你洗个澡,身上就舒服喽!”
王嬷嬷把我抱了过去,用被子裹好,抱到另一间房里,一个大大的木盆里正腾腾冒着热气,两个小丫头站在旁边给她打下手,王嬷嬷先试了试水温,这才将我放了下去。
洗澡的布巾十分柔软,水里不知道放了什么,香喷喷的。
“我去把大小姐的衣服烤热了好穿。你们仔细些,别把水弄进大小姐的耳朵里。”
王嬷嬷拿着我的衣服到了外屋,我的腰还支撑不起我的身子,一个小丫头便托住我的背,另一个用布巾轻轻擦试着我的手和脚,又麻又酥,我想笑,脸上肌肉却完全不听指挥,我也不知道那个笑容看起来是不是十分诡异,却听一个丫头轻声道:“哎呀,你看,大小姐好象在笑喔!”
另一个却撇了撇嘴,十分不屑:“刚生下来的毛毛哪里知道笑咧!刚才我听管事刘妈妈说,大人要人打扫祠堂,拜祭祖宗呢!这不过才生了一个丫头,至于吗?那要生个儿子,还不宠上天去?”
先前的丫头嗤地一笑:“知军大人宠夫人,你在这里抱什么不平?这可是大人的第一个孩子,自然要隆重些,也无可厚非。”
我躺在丫头的手臂上,暖暖的热气让我身心舒泰,也让我逐渐接受了另世为人的事实。听这两个丫头闲话,我爹似乎很宠我那个叫花雅的娘,爱屋及乌,他应该也会宠我的吧。想起薛青的神威凛凛,我对这个陌生时代的恐惧和不安也都慢慢淡去,然后我脑袋一歪,便陷入黑甜的梦乡里。
一个月后,薛家宗祠大开,薛青在宗祠祭奠祖宗,告慰祖上先灵,薛家喜得一女。
初为人母的花雅站在薛青身旁,满脸幸福的笑意,薛青从花雅怀里接过我,轻轻抱进怀里。
“……薛家有女,秀外而慧中,良玉美质,取名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