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薛珂起了个大早,携了琥珀去给萧东来道谢请安,夏天亮得早,还不到卯时,东边的天空已布满了玫瑰色的朝霞,空气是凉爽清新的,沿路的花草树叶上都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冷松园的鸟都是不怕人的,它们有的在窗前嬉戏,有的停在假山上,乌溜溜小眼睛好奇友好地打量着小径上来来往往的人,更有的成群结队在草地上旁若无人啄食小虫草籽,直到薛珂走近,方哄地一声飞散了。
沿着小径一路慢慢走到听竹轩,刚进院门,只见那里也不知种了几千几万根竹子,都有碗口粗细,碧绿清凉一片,微风过处,真个是凤尾萧萧,龙吟森森,空气中涌动着竹子的清香。萧东来仍是穿了一件黑色绣龙纹长袍,没有戴冠,只用一只镶八宝金环将长发绾起,清亮亮的凤目透出几许讶异,似乎他也没想到,薛珂会一大早来给他请安。
太监捧出建莲红枣茶来,薛珂谢了坐,用勺子舀了一口慢慢吃了,把碗放在一边的小几上。萧东来坐在书案前,将手里的折子批完,放到一边,这才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夜里是凉了还是热了,有没有按时吃药,若有什么缺的就找李冉,也就是昨日穿红袍的清秀太监,薛珂都一一应了。
门口人影一闪,原来是蓝中玉来了,正在院门口候着,小太监进来禀报。薛珂见书案上堆满了公文邸报,一边的饭桌上摆了清粥和几样小菜,盘子里堆了好几个金黄色的玉米小饽饽,还腾腾冒着热气,知道萧东来忙得连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她哪好意思多留,忙起身告了辞,沿着原路慢慢走回秋爽斋,倒底是病了一回,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吃了早饭,趁着早上空气凉爽做了一回针线,又陪秦杨氏聊了会旧年往事,见书桌上堆满了书,拿过来一看,都是些话本小说和游记,不胜欢喜,游记且放在一边,往窗前搬了一张美人榻,也不怕躺着看书会得近视眼,捡了一本小说躺着细看,哪知看着看着就累了,沉沉睡去,书从手中掉到地上也不自知。
一觉好睡,醒来已是晌午,厨房的婆子送来午饭,揭开看时,仍是几样小菜,两个大碗,一碗是胭脂米粥,一碗却是用井水镇着的玫瑰绿豆汤,薛珂哪有什么食欲,每样吃了一点也就罢了。秦杨氏和琥珀也吃了午饭,屋外烈日当空,知了一声一声地叫着,将午后的困倦一点一点地勾了出来。
薛珂依旧睡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琥珀坐在旁边,手里拿了一把芭蕉扇轻轻为她打扇,却也忍不住地打盹,薛珂瞧了不忍,让她自己去睡,琥珀只是不肯,闭着眼睛身子只是乱晃,那扇扇子的手也一下慢似一下,渐渐地扇子掉在地上,琥珀已趴在榻上睡着了。
薛珂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拿手在琥珀头前乱晃,见她确实睡得实了,这才悄悄起身,此时正值盛夏,她罗袜也不穿,趿了鞋,拿一根绸带将一头黑发在脑后绑了,蹑手蹑脚走出屋子。
外面阳光刺目,热浪滚滚,窗前阔叶芭蕉已是晒着蔫了,薛珂睡不着觉,随意乱走,一时采朵花儿,又追了一回蝴蝶,却被几只蜜蜂撵得跑了个气喘吁吁满身大汗,见远处一个大池塘,里面长满荷叶,荷叶杆长得比她的大拇指还粗,巨大的荷叶随刚乱摆亭亭如盖,粉色、白色的荷花开得煞是可喜,突然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赶紧站着吹了一会儿凉风,闻着荷叶的清香,向前面一抬头,只见那里好大一片竹林,露出一角飞檐,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听竹轩后门。
薛珂本是出来玩的,溜一圈就要回去,不想惹事,于往听竹轩相反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来。此时正值盛夏,中午困倦难耐,萧东来多半正在午睡,那些小太监见了自己也不会说什么,没准儿能探到薛青的什么消息。想了想,大着胆子走近听竹轩门口,向里面一瞧,只见几个太监抱着东西匆匆走进正厅,院子里,站着几个披着甲胄的军人,其中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站在那里好似铁塔一般,薛珂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人正是罗达!
薛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罗达在青函谷外面说的话反复地回响着:“大小姐勿忧。卑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接应经略相公出来。”以至于她来不及细想,便已向罗达飞奔而去。
还没跑几步,几个人已惊讶地转过身来,罗达比前几日更黑更瘦了,铜铃一样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神采,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从右眼角斜斜拉下,划过了半张脸,薛珂蓦地止住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嗫嚅道:“罗伯伯,是你么?你……受伤了。”
罗达到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冷松园,就是算准了薛珂这个时辰正在午睡,不太可能碰到她,所以见薛珂第一眼,脑子里便哄地一声炸开了,他想起离开客栈时冷钰对他说的话:“阿珂还小,师兄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诉她,咱们……慢慢再想办法。”方才太子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可怎么想办法?难道一个人死了,你还有本事让他复活不成?
两人在烈日下对视着,薛珂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没有亲自问过薛平和张昕,冷钰真的把薛青救走了么?
琥珀不会骗她,更不会无中生有。可是,如果她听错了呢?如果薛张二人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道听途说来的呢?
嗓子象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罗伯伯,我爹爹……他在哪里?”
罗达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有怵过,可眼下却急出一身大汗,他的手在身侧慢慢捏成了拳,然后松开,木然地对着薛珂抱拳施了一礼,沉声道:“卑职见过大小姐。卑职见大小姐安然无恙,心里十分高兴,卑职今天早上才到义州,本来是要见大小姐的,可殿下传卑职觐见,卑职不敢不来……”
罗达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胡话,真怕一个不防就把实话说了出来,正暗自着急,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解了他的围:“薛姑娘,您的病刚好,怎么就这样站在大毒日头底下?跟着您的丫头呢?赶紧跟奴婢进去,小心中了暑。”说着,不由分说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向听竹轩的书房走去,一边嘴里还不停吩咐着:“小亭子,赶紧去准备雪兰九津丹给姑娘服下,你,去给秋爽斋的琥珀和秦嬷嬷通报一声,就说薛姑娘在殿下这里,免得她们着急。”
薛珂人小,被李冉一路拖着只能小跑才能跟上,她一边走一边回头,频频向罗达望去,心里无比懊恼。
萧东来站在书案前,默默望着薛珂,小女孩满头大汗,小脸热得通红,鼻子上一抹灰印,及腰的长发松散着,几缕汗湿的头发沾在颊边,她没有穿早上的那件粉紫色的比甲,玫瑰色的纱衫已经汗透,下面是一件银灰色洒花绸裤,袜子也没穿,白嫩的小脚套着一双大红绣鞋,鞋尖上满是尘泥,一看就是从床上偷偷爬起来,背着丫头婆子们出来玩的。
这狼狈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平息了萧东来的怒气,他叹了口气,唤来昨日侍候薛珂吃饭的黄瑾亭,吩咐他:“倒一杯水来给她喝,拿盆子来,给她洗脸,然后送她回秋爽斋,你今日便在那边侍候着,不许她再出来。”然后又看了一眼薛珂,勉强柔和了语气,道:“你悄悄溜出来玩,丫头不见了你,只怕这时已经满园子找了,只是不敢找到这里来。你的胆子倒大!”见她始终垂着头,又道:“罗达到青函谷时,薛青已被人救走,他没有你爹的消息,是以一直不敢来见你。你且放心,一旦有了你爹爹的消息,我便立刻告诉你,可好?”
刚才罗达的闪烁其词,是因为许了诺言没有实现的缘故吗?薛珂轻轻点了点头,任黄瑾亭带着自己去洗脸,又喝了小一盏玫瑰清露,萧东来见她脸上热气渐退,这才叫黄瑾亭送她去秋爽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