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东来看着薛珂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负手站在门边,半天无语。李冉自外面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罗达不肯走,一直在阶下候着。”
萧东来沉默半天,转身走到书房的小榻上坐下,垂着头,一时间显得无比疲惫,半晌才道:“薛青被人暗算至死,这个事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个说法的。罗达是他的贴身护卫,和薛青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他要为薛青讨个公道,也无可厚非,只是今儿我也累了,让他回吧。”
“着人传旨,让驿站给罗达和冷钰拨个专门的院子,让军中的医官去看看罗达的伤势,什么事情都等身体好了再说。”
“明日,本王想见冷钰一面,让他一大早……不,让他巳时来吧,薛青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本王一并替他达成便是。”
李冉领了命,正要转身离去,萧东来又道:“让别人去传旨吧。你们都退下,留下李冉一人服侍即可。”
屋内众人都退了下去,李冉走到萧东来面前,见他闭着眼睛,半躺在榻上,忙轻轻替他脱了靴子,低声道:“殿下,您昨儿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如奴婢服侍您歇下吧。”
萧东来微微摇了摇头,叹声道:“昨儿巡查了一趟城防,我浑身只是酸疼,你帮我揉揉。天黑之前转运使该押着粮草到了,我还要见他。”
李冉忙搬了一张小杌坐在榻边,轻轻替他揉着肩膀,见他鼻息渐沉,双眉微蹙,似乎在睡梦之中也满是心事,心中一酸,手里不轻不重地拿捏着,萧东来突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倒底收了秦昭多少银子?”
放在肩膀上的手轻轻一颤,停了下来,似乎过了良久,李冉略带阴柔的声音轻声问道:“殿下,您方才是在问我话么?”
萧东来长长的睫毛忽地一掀,凤目微张,森冷的目光直看过来,淡淡地道:“屋里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问你却是问谁?”
李冉惊得从锦杌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音道:“殿下,奴婢胆子小,您可可别吓奴婢。奴婢在来义州之前就没离开过燕京,怎么可能得秦人的银子?殿下,奴婢冤枉!”
萧东来坐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眼里闪过一抹伤感,轻声道:“李冉,你跟着我也快有二十年了吧,你我情份不比寻常,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会为了几句空穴来风的流言便处置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札,扔在李冉面前,冷冷道:“这些信难道是别人仿冒的不成?”
信札四散飘落,李冉只看了一眼牛皮信封上的字迹,便汗如雨下,只听萧东来冷声道:“你果真冤枉?你假借我的名义,让神机卫指挥使江恒彻察王子兴私卖生铁给安漠人的勾当,又将调查的结果转手卖给西秦人,你还怕王子兴不反,亲自写好劝降的说辞给秦昭,终于置一路帅守薛青于死地,西秦倒底许了你多少银子什么好处,竟让你这般巴心巴肺地为他们打算?”
李冉大汗淋漓。这些信都是他在二三月间写给秦昭的,不知道怎么落到了萧东来手里。他原以为自己行得机密,如今事情一朝败露,他倒不怕了,反而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殿下,奴婢没想要西秦人的银子,奴婢只想借刀杀人,又怕秦昭怀疑,所以不得不将银子留下。奴婢原想着,薛青一死,三皇子便少了助力……”
“放肆!”萧东来不待他说完,一拍身边的小几,厉声喝道,把李冉吓得一哆嗦。萧东来怒极反笑,弯下腰将脸逼了过去:“这么说,你犯下这等死罪,倒是为了我一片忠心了?”
李冉见他笑得妖娆,望过来的目光却没有半分笑意,知道他心里已经起了杀机,不过自己犯下这等大罪,原也没想着能活下去,他自幼服侍太子,诸事为萧东来打理妥贴,这十几年里,眼里只有萧东来,心里只放着萧东来,就是犯下这等大罪,起因也只是一个“痴”字,只是这话又哪里说得出来?
他避开萧东来的目光,低声道:“是奴婢糊涂。奴婢原想,小薛相公的师傅白云道长是张贵妃的庶出哥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白云道长岂有不为三皇子打算的道理?何况这些年,殿下数次对薛青示好,薛青的反应都甚为冷淡,倒是同三皇子书信往来不断,他到燕京述职,也必到三皇子处请安。薛青手握重兵,一方重臣,若是中立倒也罢了,可他摆明了立场,奴婢……奴婢就不能容他。”
萧东来接到密报时的滔天怒火已渐渐平息下来。他母妃一族在朝中势力微弱,张贵妃的娘家乃当朝太尉,张贵妃又甚为得宠,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太子之位。自己监国三年,朝堂上处处受制,许多政令无法贯彻执行,而父皇又独宠幼子,幼年时的孤独无助,少年时的如履薄冰,诸般往事一起涌上心头,顿时心中一片冰冷。
李冉垂着头,半天不见萧东来动静,偷偷瞟眼一看,只见他笔直地坐在榻上,脸上一片冷漠,从下往上望去,一张脸显得格外瘦削,李冉不禁心生恨意,若不是三皇子一党处处制肘,政事怎会如此艰难?太子到义州亲涉险地,还不是怕有人捣鬼,在运往前线的粮草物资上做手脚。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过了良久,萧东来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
“你可知道,薛青带出去三万多人,回到义州城的还不到一万两千?青函谷落入秦昭手中,义州城也岌岌可危,守得住守不住还是未知之数。”
义州城一旦陷落,秦军便已到了清江沿岸。清江那边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秦军过了清江后最多两日,就能兵临燕京城下。”
“燕京守军不过四万余人,如何抵得住秦军的虎狼之师。我大燕建国三百多年,宗庙、神庙尽在燕京,先帝们的陵寝也在燕京。你要父皇丢下祖宗不管,避往陪都么?”
“这些,你可想过?”
“你瞒着我做下这等抄家灭族的祸事,自以为行得机密,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可知道这些信札我从何处得来?不是秦昭的府邸和大帐,而是正在送往三皇子的途中!一旦事败,人人都当你是东宫太子萧东来的心腹,这件事即使我不知情,又有谁会相信?谁让你是我东宫储君的人!”
“这些,你又考虑过多少?”
李冉闭上了眼睛,感觉一桶雪水兜头浇下,将自己淋了个透心凉。他缓缓俯下身,额头磕到水磨青砖上,就着这个姿势轻声道:“殿下,奴婢做下这等滔天祸事,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奴婢以后,不能再侍候殿下了。”
“殿下自幼熟读圣贤之书,心地纯良,为人宽厚,对三皇子总念着手足之情,对陛下更是一片孝心,奴婢大着胆子说句诛九族的话,自古无情帝王家,三皇子若有了机会,绝不会对殿下有半点心慈手软。殿下该下手时,可万万不能再心软了。”
他直起身来,跪着将散落在地的信札一张一张地收好,轻轻放在萧东来身边的床榻上,轻声道:“奴婢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母亲,一个十二岁的弱弟,都在燕京,求殿下念在这十几年的主仆情份上,给他们一口饭吃。”
“奴婢……走了。”
李冉缓缓起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却终是不再回头,而是大步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间,太阳沉入了远处的钟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丽的雕花窗棂投下暗色的影子,书房深处已是一片灰暗。
萧东来呆呆地坐在暮色里,脸上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冷漠,身体坐得笔直。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走进房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殿下,李总管他……他饮鸠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