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珂被黄瑾亭送回秋爽斋,被秦杨氏好一顿数落,然后秦杨氏和琥珀一起拎来热水,给薛珂洗了个澡,待她上了床,便连鞋子也一起拿走了。薛珂只好趴在床上看些游记画册打发时间。
倒是黄谨亭见她被拘得可怜,等她吃过晚饭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九连环,陪着她解环取乐。
还不到亥时,薛珂已提不起精神,黄谨亭见她口齿缠绵,眉眼饧涩,忙唤了琥珀进来服侍她洗漱睡下,只在门口留了一盏琉璃灯,罩上淡黄色的美人灯罩,屋里顿时便暗了下来。
薛珂迷迷糊糊,只是睡不安稳。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前世,自己站仁和医院门口,看着警笛呼啸的救护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两个护士跳下车,用担架抬下浑身是血的子轩。
她不敢过去,脚却不听使唤,走到救护车边,却愕然发现,躺在担架上的却不是子轩,竟是薛青!
薛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似乎两世为人,也没有见过比这更惊悚的事情。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透过纱帐,就看见门帘拢起,琥珀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脸惊慌地问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刚才叫得好大声。”
薛珂想着梦中的情景,仍觉得不寒而栗,轻轻拍着胸脯低声道:“琥珀,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琥珀擦去她脸上泪水,俯身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不怕!不怕!”两人静静相拥,薛珂又说:“琥珀,我渴了,我想喝水。”
琥珀哦了一声,正要转身,却被薛珂一把拉住,捧过她的脸,奇道:“咦,你哭什么?眼圈怎么红了?”
琥珀勉强一笑,指指桌上的杯子:“只是问些不相干的话,还要不要喝水啦。”抽出手走到水壶边,轻轻提起,晃了晃,笑道:“姑娘,壶里没水了。你等着,我到秦妈妈房里倒些来。”
说完,拿着杯子走出房门,几步就走到了西厢房。
秦杨氏正在独自坐在灯下抹泪,见她进来,忙问道:“姑娘怎么了?刚才那一声真真是叫得我心惊肉跳的。”
琥珀往秦杨氏身边坐下,看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姑娘被梦魇住了。我瞧她脸上有泪,说不定是梦见经略相公了。”
秦杨氏叹了口气:“人都说母女同心。经略相公和大小姐血脉相连,一个人出了事,另一个人也应该能感受到吧。”说着又哭了起来。
琥珀急道:“好妈妈,你快别哭了。刚才太子殿下不是说了,这消息还得先瞒着姑娘,以后找了机会再慢慢跟她说。明儿早上,咱们还得笑着去见姑娘呢。一个个哭得眼眶通红,可怎么圆谎啊。”
见秦杨氏忙忙擦了眼泪,琥珀这才往杯子里添了水,刚打开门,就看见薛珂穿着白色亵衣,赤着脚,黑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的游廊里,一张小脸煞白,不见一丝血色。
琥珀吓得哎哟一声,手一软,杯子连盘子一起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秦杨氏不明就里,忙起身来看,也唬得怔在当地,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几句。
薛珂眼也不眨,直直看着琥珀,轻声问:“你们刚才在哭什么?”
琥珀忙道:“方才和秦妈妈说起家里人,出来久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说着便哭起来。”一面说,一面上去搀着薛珂手臂,强笑道:“姑娘,你怎么就起来了?秦妈妈,麻烦你赶紧去拿双鞋,地上有瓷渣,小心划了姑娘的脚。”
薛珂狠狠一甩肩,摔开琥珀的手,冷冷道:“你骗我。你们刚才说什么消息不能让我知道?”
琥珀急道:“哪里说过这话?姑娘定是睡糊涂了,没听真切!秦妈妈,怎么鞋还没拿来?”
秦杨氏忙将刚做好的一双绣鞋拿过来,给她穿上。两人扶着她向卧室走去,忽听薛珂道:“定是太子不让你们说,那我自己去问他。”
琥珀见她转身要下台阶,急得要哭起来,颤声道:“姑娘,此时夜深了,太子殿下定已歇下,你要不放心,明儿早上问也是一样的。”
薛珂拍开她的手,摇头道:“李公公说,太子自到义州城,每天最多才睡二个多时辰,现在还不到子时,怎么就歇下了?”一面飞身下了台阶,一面低声道:“他说过,一有爹爹的消息就告诉我,他定不会骗我。”
秦杨氏见薛珂小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急得直跺脚,一推琥珀大声道:“我裹了脚,跟不上姑娘。你是天足,赶紧去追姑娘回来要紧。”
琥珀如梦初醒,忙提了裙子追出去。薛珂一路走得飞快,琥珀遥遥见了那一抹白影,又不敢喊,直跑得浑身大汗,心砰砰狂跳,胸口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刺痛,好似要撕裂了一般,却终是慢了几步,眼睁睁地见她进了听竹园。
萧东来正在灯下看转运使写给他的折子,悉述此次去青州运粮的经过,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一个太监低声道:“薛姑娘,殿下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好不好?”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了哀求。
另一个声音却笑道:“公公,书房的灯都还亮着,太子殿下哪里歇下了?”停了停,又道:“我只问殿下一句话,问了便走,绝不耽误殿下处理政事。”
萧东来知道麻烦来了。他合上折子,来到门口向外一看,只见薛珂白衣白裤,头发也没扎,日间带着的钗环首饰及项上璎珞一应全无,脸上明明在笑,眼里却满是惶恐,小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萧东来邹了邹眉,沉声道:“让她进来。”
薛珂怔怔地跨进门槛,她一路走来,脑子里只有琥珀和秦妈妈压抑的饮泣声,心里只存了一个念头,就是要找萧东来问薛青的消息。可如今萧东来就站在面前,她又害怕了。
那个消息一定就是好的吗?
这两天,她度日如年,左思右想,一会儿怕薛青死了,一会儿又自我安慰,心里倒底还存着指望,可万一是最坏的结果呢?
没有薛青的消息,她可以当薛青还活在这个世上,可经萧东来红口白牙地说出来,便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没了。
萧东来见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面前,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心里本存了对薛青的一点愧疚,薛珂又生得粉雕玉琢,对萧东来也没有一般人那么拘谨畏惧,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想着她小小年纪已是父母双亡,又没兄弟姐妹,将来就算被亲戚收养,事事都要看人脸色,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若不想问就回去睡吧,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什么烦恼便都放下了。”
薛珂仰起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双湛蓝的眸子里满是泪水,慢慢顺着苍白的脸流了下来,半晌才哑声道:“殿下,您今儿下午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不等萧东来回答,又问:“我爹他……他……”
萧东来叹了口气,见她的目光里隐隐含了几分祈求,知道这事不可能永远瞒着,终究有要面对的一天,于是咬了咬牙,硬起心肠道:“你父亲当日虽被冷钰所救,却是重伤不治,已于两天前的上午过世了,我已命冷钰明日入园……”
此时薛珂听了重伤不治四个字心里已是一片恍惚,过世一词更象一声惊雷,让她猝然变色。平日里暗自担心是一回事,可明明白白说出来,一片鲜血淋漓捧到面前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只觉得身子好似有千百斤重,脚却象踩在云堆里,早已软了,哪里还站得住?只能勉强扶着桌子,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心里却还有一丝清明,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住处,是万万不能失态的,转身便要回去,谁知脚刚刚挪动,身子便已软软栽倒,模模糊糊中,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大吼了起来:“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传冷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