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珂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血都向头上涌来。她闭了闭眼,勉强压住心里怒意,毕竟人家是无心之言,不是刻意针对她的,淡然道:“梅姑娘这话差了。世间这么大,什么样的风俗习惯没有?你总不好用大燕的礼仪,去约束要求这世上诸般习俗吧?”
说完放下项链,也不理会梅八娘的愕然,不再多说一句话,同往常一样静静坐在梅远清身边。
何夫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沉着脸喝茶。梅八娘垂首坐在椅子上,纤长的手指绞着凤佩上葱绿色的绦子,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梅远清脸色微恼,半晌又叹了口气,对八娘柔声笑道:“八娘,你不是说有东西送给我么?”
梅八娘忙站了起来,屋外候着婆子递进来一个包袱和一个小小的朱漆盒子,八娘接过,先将盒子打开,里面是六个元宝大的荷包,淡绿、米黄、乳白、天蓝,都是素净极了的,唯有两个葱绿和银红略显娇艳,都配了大红的流苏。
梅远清将荷包一个个细细看过,含笑道:“妹妹的手越发巧了,这花绣得跟真的一样!我啊,是怎么也赶不上你的。”
梅八娘得了赞许,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眼睛亮亮的,含笑道:“姐姐是太子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人,需要做这些干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我一声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又把包袱打开。
一件乳白色的阔袖襦裙,绣着几株栩栩如生的梅花,梅花里掐着银线,在灯光下灼灼生辉。
另一件却是紫色长袍,满身绣着龙纹,龙纹里掐着金线,灯光下布料轻轻抖动,满绣的龙纹就好似活了要飞起来一样。
薛珂轻抚了下怀里的荷包,和八娘的针线比起来,这个荷包真是太简陋了,有点拿不出手。
梅远清长长的指甲划过金色的龙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地一笑:“妹妹你弄错了。龙袍是黑色的,而且一定是制衣局作的才能穿,这若是常服,满绣的龙纹又不合祖制。”
纤纤素手将袍子草草卷起,递给立在身后的芳闻,淡淡道:“收起来吧。”
八娘满脸通红,局促地站着,何夫人将茶碗放在小几上,冲着梅远清轻轻叫了声:“娘娘……”又看了薛珂一眼。
意思很明显,这里还有外人在呢!怎么好给八娘没脸。
薛珂笑了笑,站了身来,咬了咬牙将怀里的荷包拿出来,双手捧到梅清远眼前。
“娘娘,薛珂手拙,这个荷包却是薛珂用心做的……”你若不嫌弃,就将就着用吧!
梅远清接过荷包,见宝蓝色的川缎做成贝壳模样,两面各绣了一株娇艳的桃花,荷包周围镶着鹅黄色的掐牙,同样用的大红流苏,只是流苏上面,坠了两颗上好青金石大珠,大珠中间隔了两颗扁扁的嫩黄色蜜蜡。
针线一般,刺绣还不错,但和八娘一比,也就显得极为普通了,可胜在样子新奇,里面的香料也绝非凡品。
梅远清笑得眼睛弯弯,拉了薛珂的手,点头道:“难为你,想出这样新鲜花样来,竟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
回头吩咐芳闻:“把昨儿御厨房里送来的月饼,还有西边进来的葡萄和哈密瓜,每样都给薛姑娘送过去。”
薛珂谢了恩,梅远清又拉了手叹道:“今儿是你是东宫过的第一个中秋节,没曾想我和殿下都病了,陛下力行节约,今年宫里连个中秋宴也没有……我心里倒底过不去,好在以后日子还长,下个中秋节,咱们热热闹闹地过。”
薛珂笑道:“今儿就是要过中秋节,也没月可赏啊。殿下和娘娘好生养病,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说完便起身告辞,又向何夫人和八娘见了礼,凝翠挑起帘拢,薛珂在何夫人和八娘的两道目光里,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廊下点着一溜的大红灯笼,照着纷纷亮亮地雨珠,地上全湿了。守在宫门口的小太监双贵哭丧着脸跑过来,对凝翠小声说:“翠姑娘,都快半个时辰了,这雨越下越大,你还是进去通报一声罢。”
凝翠微蹙着眉头,叹道:“真是冤家!娘娘正不高兴,少不得我挨一顿骂罢了。”跺了跺脚,转身掀开门帘走进去。
琥珀打起伞,悄声问道:“姑娘,这会子还有谁来?”
薛珂摇了摇头,两个小丫头在一前一后提着明瓦灯笼,四人沿着小径,来到了宫门口,向外一望,不禁都呆了。
长春宫斜对面,是东宫的小花园。小花园和长春宫之间,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铺满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砖。
而此时的空地上,却站着一个少年,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的抹额,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厚底小朝靴,踩在映着水光的湿地上,笔直而又沉默地站在濛濛的雨雾里。
在他身后的一侧,站着三个小太监,也已淋得湿漉漉的,手里却都抱着雨伞。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薛珂回头一看,只见双贵小跑过来,匆匆对薛珂施了一礼,跨过门槛,跪在了少年面前,带着哭音道:“王爷,娘娘已经歇下了,娘娘请王爷先回宫去,待身子好了,再请王爷相见。”顿了顿,又道:“王爷,这雨一时也停不了,您千金贵体,若着了风寒,奴婢……奴婢……”
少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起来。”
双贵一愣,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却不敢再跪着,慢慢站起来,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垂首站在雨里。
薛珂的手紧紧攥着帕子,在琥珀惊讶的目光下跨过门槛,穿着木屐的鞋踩在白玉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步,两步……最后停在了少年面前。
斜挑入鬓的长眉,那是子轩的眉毛……
端正挺直的鼻梁,那是子轩的鼻子……
微微上翘的嘴唇,在微弱的灯火下闪着水光,就象夏日清晨迎着朝阳滚动在荷花瓣上的露珠,那是子轩的嘴……
只有那双狭长的凤目,妩媚的眼角微微挑起,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细碎的雨珠在睫毛上闪着晶莹的微光……
那是……萧东来的眼睛。
薛珂知道自己又犯傻了,子轩有一双小鹿般乌黑水灵的眼睛,又黑又大,带着另人心软的温柔,而眼前的少年,眼里却带着淡淡的冷意,有几分倔强,还有几分敌意。
薛珂的心猛地一缩,似曾相似的一幕,在她沉睡的记忆里突然鲜活起来。
别墅里明亮的灯光、CHANEL的幽香、子轩苍白的脸……
滨江小学校门口那悠长的小巷、在五月里总是垂着一串串洁白小花的槐花树,还有那个总是沉默的少年……
往事星星点点,纷至沓来,象风驰电掣的火车,呼啸着将毫无防备的薛珂瞬间轧为碎片。
薛珂的眼睛平视着前方,正落在对面那一颗颗闪着微光的珊瑚蟠龙扣上,衣襟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盘龙,让她激灵一下猛地醒过神来。
那不是子轩,站在面前的是萧东来唯一的儿子,在六岁便被皇帝册封为南安郡王的萧紫玉!
她几乎要把手里的帕子攥出水来,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萧紫玉深深一福,看着对方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僵硬地转过身,从萧紫玉身边走过。
她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快走!别回头!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里可不是流露感情的好地方!
可她的脚根本不听使唤,停在一个小太监面前,在对方愕然的注视下,几乎是抢过他怀里的油纸雨伞,嘭地一声打开,小跑到萧紫玉面前。
“娘娘既然已经歇下了,你就是在这里站一晚上,娘娘也不会见你。”
“你病了自然有人侍候,可跟着的小太监病了,有谁侍候他们?说不定还要受你牵累。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他们想想才是。”
萧紫玉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雨伞,突然淡淡一笑,看着她:“你是谁?”
薛珂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睛,竟然有点害怕。她有些后悔自己莽撞的行径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回王爷的话,我叫薛珂。”
“定国公的女儿……”萧紫玉上下打量着她,干脆收敛了笑容。
他今日陪着大祭司用过午饭后才起身,又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一路行得极慢,戊时才进东宫,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便匆匆来给父母请安。
谁知萧东来下午去了大内,到了晚间还不曾回来,梅清远干脆给他吃了个闭门羹,连面都不肯见。
看着薛珂从长春宫里出来,萧紫玉便把所有的愤怒、茫然还有他死也不肯承认的伤心一古脑儿地记在了薛珂身上。
凭什么她能自由出入长春宫,而他——萧东来唯一的儿子,却只能站在雨里,等着那个女人大发慈悲地和他见上一面,就象给流浪的狗施舍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他却还要称她一声母妃!
“伶牙利齿,难怪讨人喜欢。”萧紫玉冷冷地一推她的手臂,把伞推开,转过身,声音和今夜的雨水一样不带丝毫温度:“回宫!”
薛珂呆呆地站在雨地里,见萧紫玉等人去得远了,这才垂头丧气地往水榭走去。走到半路,突见前面远远一行人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却是萧东来坐了肩舆从景福宫而来。
薛珂忙带着琥珀及小丫头们闪到一丛翠竹之后,见萧东来下了肩舆,站在萧紫玉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衣裳,忙脱下自己的大红披风替他披在身上。那披风又长又大地拖在地上。萧东来看了朗声大笑,伸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在说萧紫玉又长高了。突然一把将他抱起,两人一起坐在肩舆之上,往景福宫而去。
薛珂看着点了点头,慢慢从翠竹后转了出来。萧东来抱起萧紫玉的时候,应该是满脸的怜爱之****?方才萧紫玉在雨里站着可怜,却还有父亲的疼爱,可自己却是父母全无,想起以前薛青花雅的好处,不觉已是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