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慢慢从新月变成了娥眉月,渐渐地成了上弦月,然后越来越圆,眼看着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可东宫里却反而不如以前热闹。
太子萧东来的旧疾犯了。
他原先就有头疼的毛病,在义州的一个多月,真可称得上夙夜忧劳殚精竭虑,睡得太少,忧心的事情太多,回京后又没有好好休息,略感了风寒,头痛的毛病就犯了,自觉比以往还要厉害些。
太医只命静养,可萧东来忧心政务,每日招来各部署官在东宫听政,那病便时好时坏。梅远清日日在勤勉殿侍疾,哪有时间为过节作准备?无非是东官总管及女官们思忖着准备些瓜果月饼而已。
谁知到了八月十四,天公也不作美,晚间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琥珀只急得跌足长叹。她小孩儿心性,好容易进一回宫,只盼着能见识一回帝王家过节的富贵气象,便把思乡之情也放到了一边。何况八月十五看不到月亮,还算是中秋节么?
雨下了一夜,更兼起了秋风,第二日早上起来一看,只见天气阴得黑沉,雨却渐渐小了,廊下的院子里,花被打落了一地,梧桐树的叶子也落下好些,更助秋情。
因过中秋,萧东来和冷钰先后都给薛珂放了假,她早上不用习武,上午不用上课,悠悠闲闲地吃了早饭,去勤勉殿请安时才知道,梅清远昨日晚间有些不适,已回长春宫静养去了。
薛珂见萧东来病了这几日,又清减了好些,脸上的肌肤几乎透明,都能看见鼻梁上蓝青色的血管,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她最近几日跟着冷钰学了些按摩手法,有心想给萧东来揉一揉,但这个男人终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男女大防,想了又想,终是不妥。
萧东来笑着让她坐在身边,问她这几日的功课,薛珂说张林在给她讲《易经》。萧东来一愣,便颇有兴致地让她背一段。薛珂想了想,昨日讲的正是《易经》节卦关于“初九”的爻辞。于是背了几句。
……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萧东来也不抬头,抿了一口茶,问道:“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吗?”
薛珂轻轻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孔子说,一切乱象都始于言语的不谨慎。君主说话不慎密就会失信于臣,做臣子的不慎密就会危害自身……”她顿了顿,决定用自己的语言来概括:“总之,机密之事不能外泄,这是教世人行事谨慎周密的话。”
萧东来不动声色,头也没抬,淡淡地问:“就这么多?”
薛珂愕然地望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喜欢这句话。”
这句答非所问的话让萧东来抬起了头,冲她轻轻一挑眉,似乎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
薛珂毫不躲避薛东来的灼灼目光,朗声道:“因为我觉得人是需要沟通的啊,不沟通就容易产生误会。自己有事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打个比方……”她微微扬着下颌,娇声道:“早上梳头我想梳辫子,可琥珀却以为我想挽个坠马髻。她花了大半个时辰给我挽了发,我心里却不喜欢,她出了力还不讨好,岂不是难受得紧?”
“再打个比方。我早上起来想吃肉包子……”
萧东来莞尔一笑,柔声道:“原来阿珂喜欢吃肉啊,我每日叫御厨房里替你备着就是了。”
薛珂撅了小嘴不乐道:“我就是打个比方啊。比方说我想吃肉包子,我不说,秦妈妈却给我做了槐花糕,她以为我平常喜欢,今儿就一定爱吃。结果我多半要她重做。”
“还有,并不是沟通就一定有好结果的,还要讲技巧。再打个比方……”
萧东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还有比方?你的比方可真多。”
薛珂不理他,接着说道:“打个比方,我着了风寒,不发烧也不流鼻涕,就是头疼。我若直接跟师傅说我病了,他多半以为我撒谎偷懒。”
萧东来笑道:“那你要怎么办?”
“我找大夫啊。大夫说我病了,师傅多半会信。”
萧东来摇了摇头:“我若是你师傅,我多半还是不信,我会以为你串通好了太医来一起来骗我。不过……”他看着薛珂,小女孩坐在窗边的高脚木椅上,脚还够不着地面,清淡的天光透过窗纱照在她脸上,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萧东来不禁放柔了声音轻声道:“若是冷大公子,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给你把个脉就知道你是真病假病!”
薛珂啊了一声,嘻嘻笑道:“我竟忘了这个。谁敢用生病诓骗师父啊!”
萧东来笑而不语,薛珂被他看得心虚,不敢再留,忙忙告了辞,走出了勤勉殿,拿着帕子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她母亲的!扮小孩子是世上最劳心最可怕的事了!想想刚才在萧东来面前撒娇卖痴,薛珂就忍不住全身一阵恶寒!
那还是她么!还是她么!再这样扮下去,自己的心智非降到十岁以下不可。
可为什么却这般地甘之如怡!
她站在宫门口,思量着要给梅远清请安去。可她装小扮嫩的勇气已丧失殆尽,便自劝自解:梅远清天亮了才回长春宫,此时定在休息,何必巴巴地跑去扰人清梦?吃了晚饭再去最好!
主意已定,带着琥珀回到水榭。平日此时都在文渊阁听张林讲课,今天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一时倒不知如何挥霍才好,反将女诫拿来背了几页。
琥珀知道姑娘是从来不看女诫一眼的,今日不知如何转了性,忙在心里念了几句佛,重新沏了茶,又将前日东宫总管安贵送来的葡萄洗净了,放在薛珂身边的盘子里,侍候得甚是殷勤。
下午天色愈发阴沉,薛珂歪在床上,听了一会子屋外的雨声,便拿起做了一半的荷包,闷闷地做起针线来,一直做到将近掌灯时分,将将一个荷包做完,饭也不吃,让两个小宫女打着伞,扶着琥珀,到太子妃处请安。
刚刚走到长春宫,就见廊下恭恭敬敬地站着七八个面生的婆子,见了薛珂,不过略福了福,神色甚是倨傲。凝翠忙迎了上来,接过琥珀手里的伞,笑道:“薛姑娘,建昌伯府里派来几位妈妈来给娘娘请安,夫人和八姑娘正在里面,都在陪着娘娘看大公子从西域带回的稀罕物件呢,姑娘快一起来看看。”
原来是太子妃娘家的人啊,难怪……
薛珂含着淡淡的笑容扫了婆子们一眼,见凝翠打起帘拢,道了一声谢,低头跨进门槛,只听一个柔和恭顺的声音道:“这些药都是太夫人命送过来的,都说吃了有效,娘娘先用着……”见薛珂进来,说话的妇人忙闭了嘴,走上前要给薛珂请安。
薛珂见她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有了白发,忙伸手去扶,只听梅远清道:“阿珂,这是夫人的陪房李妈妈,你让她磕头罢,原是礼数。”
薛珂只得受了她的礼,琥珀忙拿出一个淡绿色的荷包,薛珂递了过去,笑道:“回去代问太夫人、姑娘们好。这点银子,就请妈妈拿去买酒吃吧。”
李妈妈道了谢,接过来只觉得沉甸甸的,只怕不下五两,心中暗暗欢喜。
梅清远又道:“阿珂,这位是建昌伯夫人。”
薛珂早看见梅清远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盛装妇人,三四十岁年纪,仍然颇有风韵。
进宫前就听说梅清远是建昌伯的嫡长女,这妇人既是建昌伯夫人,梅清远与她眉眼间又颇有相似之处,那定是梅清远的生母何夫人了。薛珂忙上前见礼,何夫人携着她的手,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望梅清远笑道:“我瞧她这容貌这气度,哪象个十一岁的孩子,真不知道该赞什么好了。不象咱们家八娘九娘,只一味贪玩,都及笄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梅清远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对坐在夫人下首的红衣女子笑道:“八娘,这是定国公的大小姐,你们年龄相当,以后若得空,和你九妹常来走走,一处做个伴儿。”红衣少女忙站起来,恭敬地应了声是,走到薛珂面前。她今年十五岁,比薛珂要高出小半个头,一又明若秋水的眼睛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薛珂的蓝眸,笑问道:“薛姑娘,你看东西可是……可是蓝色的?”
红衣少女的稚气让薛珂哑然失笑,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反问道:“梅姐姐,你是黑眼睛,难道你看我也是黑色的?”
梅八娘脸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梅远清淡淡一笑,对薛珂招手道:“阿珂,你也过来瞧瞧这些个稀罕物儿,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胜在新鲜,平日里瞧着图个乐罢了。”
薛珂走到近前,见梅远清面前摆着一张长条几,见上面摆满了羊脂玉雕的摆件、绘着飞天的花瓶酒壶、颜色鲜艳的挂毯、绿松石珊瑚蜜蜡做成的项链及戒指、各种花样奇怪的银饰。别的也不理论,倒是把绿松石珊瑚的项链拿起来看了看,梅远清笑道:“这颜色倒搭配得鲜艳,只可惜打磨得不够精致,果然与咱们这边不同。”
薛珂也道:“我以前闲时也读过游记,西域那边民风粗犷热情的紧,倒也相配。”
梅八娘撇嘴道:“那里都是些不开化的蛮夷之人,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素净的美,比这鲜艳的颜色也不知道雅致高明多少。我听二哥哥说,西域女子都袒胸露臂,啧啧,真是……真是不知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