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日,薛珂从尚武园回来,匆匆吃了饭,那时辰已是迟了,忙去长春宫请安。还没出小花园的门,就远远看见一个少年,穿着半旧藕合色夹纱衫,没有戴冠,只用一支白玉簪束着头发,恭恭敬敬地站在长春宫门前的空地上。
薛珂正眼儿也不瞧他,走到宫门前,凝翠迎上前笑道:“薛姑娘早。娘娘昨儿晚上犯了旧疾,直嗽了一夜,五更天才睡着了。姑娘还是晚上再来吧。”竟是连门也不让进。
薛珂笑着回了一礼,心里却烦闷得紧,带着琥珀回身就走,萧紫玉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到了水榭门口,才疾走几步,挡在薛珂面前,笑道:“昨儿原是我不对,给姑娘陪个不是。薛姑娘莫恼。”
薛珂往后退了一步。她因念及父母,昨晚哭了半宿,早上起来连眼睛都是红肿的,用冰敷过才略好了些。她不愿萧紫玉看见自己的窘态,只盼他快走,便低头道:“王爷多虑了,昨儿原是我冒失了,我也没恼。”
萧紫玉虽比薛珂小半岁,长得却比薛珂还高,见薛珂眼睛微肿,一双蓝眸黯淡无光,神色也是淡淡的,想起昨夜雨地里那神采飞扬的脸,一时间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伸手从旁边一个小太监手里拿过一个大红锦盒,双手捧到了薛珂面前,笑道:“我在神庙里就听说母妃身体不好,这里面是我向大祭司求来的药,许是管用的,烦请你今儿晚上转给母妃。”
琥珀已经不耐烦了,笑道:“王爷好奇怪。既然是给自己母妃的,自个儿给多好。让我们姑娘转交,哪里能体现王爷的一片孝心?”
若是往日,薛珂早已出言制止了,此时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萧紫玉苦笑道:“我若是能见着母妃,哪里还用麻烦薛姑娘……”
薛珂见他笑容里满是淡淡的苦涩,神色间落落寡欢,心里莫名一酸,也不顾琥珀暗暗扯她的袖子,伸手接过来强笑道:“琥珀让我宠得无礼,王爷莫要和她计较。我晚上若能进长春宫,定交给太子妃娘娘。”说完道了个万福,带着琥珀进了水榭大门。
一进水榭屋内,琥珀便急得跺脚:“有他昨晚那盛气凌人的劲儿,今天就别来求姑娘啊。姑娘倒是好性儿,一言不发地就答应了,”
薛珂由她抱怨,看琥珀撅着嘴把锦盒收好了,噗嗤一笑。
这几日,张林外放做了荆州知府,虽是个从四品,却是一府地方长官,手握大权,自不是侍读学士可比。薛珂做了他一个多月的学生,惆怅之余,却也暗暗替他欢喜。
到了八月二十日,萧紫玉在东宫诸事才安排妥帖,萧东来便择了个吉日,请了当代大儒周相生在文渊阁讲学,让萧紫玉行了拜师大礼。同时,又安排几个宗室子弟伴读,都是原来萧紫玉在神庙里已经认识的。
又因为张林外放,薛珂一直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萧东来索性让薛珂一起来听课,此举不合规矩,只是萧东来不理论,梅远清又一直病着,来的又都是宗室子弟彬彬君子,教引嬷嬷纵然嘀咕,也只能腹诽罢了,还能怎的?
从此两人便在一处读书,慢慢处得熟了。周相生当代名儒,教的是太子之子,自然和张林不同,拿了一本大部头的《资治通鉴》,整日讲的都是帝王将相,权谋制衡,又深信“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自东周列国开始,到前汉后汉直至郑周两朝,一千多年的历史,近百位帝王,兴废得失政治军事一一细数,薛珂就只当补自己在这一世的历史知识,半学半玩,好在也没人苛责她。
最烦的就是每日一张蝇头小楷,分明是周相生的恶趣味,却偏偏被当做功课来教。薛珂只上半天课,每天中午就在月洞窗下临贴,躁了便看看天水相接的美景。到后来,萧紫玉也不用别人请他,下了晚课就到水榭外的游廊里看书写字。傍晚时分,水鸟在晚霞里归巢,太阳落下的地方,水天红成一片,真正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人往往看痴了过去。
如此转眼已到初冬,年关渐近,萧紫玉的应酬也多了起来。这一日因显国公府的太夫人大寿,萧东来备了几样礼物,令紫玉代他前往。
萧紫玉的车驾离府门尚有一箭之地,显国公张政及长子张垚已迎出府来,彼此见礼寒喧后,进了大厅。见张垚身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个锦衣少年,脸不甚白,五官却生得极是精致,顾盼间不见自怜,倒带了几分豪气,那淡淡的笑容清澈透明,就好象昨夜洒在庭院中的皎洁月光。张垚见萧紫玉的眼睛只在少年脸上逡巡,便笑道:“这是舍表弟白仲轩,开远侯的弟弟。”说罢便要扶白仲轩起来,给萧紫玉行大礼,却被萧紫玉拦住了。
两人坐在一处闲聊,萧紫玉问他都读了什么书,白仲轩笑道:“先父早逝,兄长又忙,我又不方便上学,不过是寻着什么便读什么罢了。如今正在读韩非的论著,有时候也读《庄子》《老子》,最爱看孙伯灵的兵法。”
萧紫玉一听,也都是自己喜欢的,开席时也顾不得尊卑有序,就坐在白仲轩身边,白仲轩又道:“我家有欧阳先生传授兵法,王爷听了定是喜欢的。”
萧紫玉叹道:“我如今拜了周文正先生为师,天天拘在宫里不得出来,行动都有人跟着,想出来也难!”
白仲轩惊问道:“哪个周文正先生?可是荆州公安的周相生字文正的?我常听兄长说,周先生乃当今大儒,有经天纬地之才,一般人想见一面也是难的,如今肯为王爷之师,王爷应当……应当……”连说了两个应当,脸一红,低头喝汤没了下文。
萧紫玉见他脸现向往之色,遂明白这句话没有说完的意思是:你摊上这么一个好老师,应当好好读书惜福才是,怎好还心生抱怨?
萧紫玉笑了笑,见王垚击掌命在堂上献舞的歌伎都退下去,捧来锦绸,说今夜月色甚好,大家不妨以月色为题,以一柱香的时间为限,写诗以助酒性,写不出来也无妨,罚酒便是。
众人哄然叫好。
来贺寿的都是贵戚高官,吟诗做对自然都是会的,写诗不是难事,要写一首好诗就难得紧了。
一时间人人提笔苦思冥想,萧紫玉微微邹了下眉,他在神庙中学的是运气练法,侍读学士们教的是四书五经,吟诗作对不是没教过,只是他没有上心罢了,这下子可难住了他。
回头一看,只见白仲轩面前摆着锦缎,上面未落一字,白仲轩只是低头喝茶,料他必是有了好的。
不过是罚酒一杯罢了,勉强凑一首上去,反而丢脸,想通此节,萧紫玉也不着急了,拿过一盘樱桃来慢慢吃。
樱桃还没吃完,香已燃尽,几个娇俏的歌姬走到桌前,拿了锦缎来念,满堂的人都念过了,唯有萧紫玉和白仲轩交了白卷,各罚了一杯酒才罢。
两人互望一眼,萧紫玉忽道:“我以为你定是有了好的。”白仲轩也道:“我以为王爷是成竹在胸。”两人俱都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觉得人生之快慰莫过于今日今时此情此景了。
回宫后,萧紫玉连景福宫也不回,径直来到勤政殿,回明萧东来要白仲轩也来东宫读书。
萧东来一问,才知道是开远侯白家的子弟。白家原也是南燕有名的将门,只因老侯爷和白家五个儿子俱在沙场战死,留下一门寡妇,二郎五郎各留有一子,这爵位便由二郎之子白仲英袭了去,白仲轩排行老二,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只在家里静养读书。萧东来想了想,便也允了。
萧紫玉见父亲答应,喜得了不得,忙遣了小太监去侯府报信,白仲轩也是欢喜不尽,自在家里准备明日的笔墨用具。
白仲英如今在枢密院任兵籍房签事,他心中虽另有计较,然成事不说,只得叮嘱二弟在宫中谨言慎行,莫给家里惹祸才好。
第二日一大早,白仲英亲自送二弟到东宫门口,早有萧紫玉派人等着,知道白二爷腿脚不方便,由两个小太监推轮椅进去,白仲英又一人赏了五两银子,这才去枢密院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