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节,天气便一日热似一日。薛珂因念着梅初雪答应她的那本书,又要还她的土定瓶,便想把七娘接进宫里来玩一天。她不敢求萧东来,梅远清又病着,便去央求萧紫玉。萧紫玉笑道:“你竟不知道她已经许了人家了?在家里备嫁妆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出来。”薛珂吓了一跳,生怕何夫人也把她许给哪家贵人府里作妾,忙问:“许了哪一家?”萧紫玉越发笑得开心:“说了你只怕不信,这个人你也是见过的。就是开远侯府的白仲轩,连日子都订下了,年后就成亲的。”薛珂哦了一声,心想:白家是侯爵,在燕京里根基人脉都不错,白仲轩生得又极好,虽没有职位,以他的才干人品料想也不是难事,倒也是桩好亲事。只有一样美中不足,白促轩腿有旧疾,行动不方便。
她一面想,一面闷闷地去了,想起太子和梅府闹到眼下的光景,只怕在梅初雪成亲之前都不能再见面了。没想到第二日下午,七娘便悄悄进了东宫,给她带来一本薄薄的线装书。
薛珂忙接过细看。只见封面四周是淡淡的天青色边框,中间画了几株工笔兰花,貌似随意却神韵悠长,忍冬自认是不折不扣的丹青白痴,却也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兰花上留连不去。
如此看了又看,才翻开封面,第一页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四行小字。
萧萧雨鹤,袅袅琴音。
章台含香,足慰我心。
这四句话诗不象诗,词不象词,莫名其妙地写在扉页之上,却有什么含义?
薛珂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七娘,却见她笑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是什么意思。这本书原是宫里的锦嬷嬷送给我的。如今锦嬷嬷已去逝几年了。”
薛珂重新低下头,只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四句话,只觉得其中情意绵绵,缱绻不散。
再往后翻,却是一色的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却劲道十足,显然是一个男子的笔迹。内容从刺绣的针法,到如何染出色彩绚烂的丝线甚至最后还有香料的调配,许多方法薛珂闻所未闻,不由大开了眼界,心想,这可比周太傅讲资治通鉴有趣多了。一边在心里默默筹划,如何骗过珍珠,找来书上的这些原料试验一番,也好过整日在宫中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至于说荒废了冷钰的功课如何交差,那都是后话。
薛珂心里喜得了不得,忙把书拿进卧室收好,又从妆奁匣子里拿出两只青金石福字金簪,一根大红珊瑚珠手链,两只镶了南珠的虾须镯,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根与手链同款式的项链,用一方帕子包好,来到外间重又坐下,笑道:“这两日听闻梅姑娘大喜了?”
梅初雪一张俏脸胀得通红,垂下头去,薛珂暗叹,这年代的女子面皮真薄,就象七娘这样淡雅如菊宠辱不惊的,一提及自己的婚事,还是一样地会害躁。见她脸红成这样,反不好开玩笑了,忙把包好的帕子递给她,笑道:“你成亲那日,我料想是去不成的,先在这里恭贺你了。我也没什么好的,这点东西权当我的一点心意。”
梅初雪一惊,见她的帕子鼓鼓囊囊,料定价值不菲,忙道:“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重礼?你虽说在东宫有殿下庇护,可宫里人有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你又没有父母,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薛珂笑道:“我第一次见了你,就觉得你好生亲切,只可惜你在梅府我又在宫里,行动不得自由,连见一面也难。我父母俱亡又没有兄弟姊妹,我在心里只把你当姐姐看。这是我送给姐姐出嫁的贺礼,难道你也要推辞?”
梅初雪听这话句句发自肺腑,瞧她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不禁眼圈红了,强笑道:“既如此,就多谢薛姑娘一片盛情,我收下就是了。”
薛珂见她有些伤心,便凑到耳边低声笑道:“那位就在景福宫里,你要不要偷偷去瞧他一眼?”
梅初雪一愣,随即大窘,琥珀见她碗里的水干了,连忙将用井水镇着的玫瑰清露端过去,悄悄掩了门,拉着珍珠到一边说话去了。
薛珂拉着梅初雪的手,笑道:“这一次何夫人发了善心,可没为你挑错人。白二爷可是一等一的人才,家世自不用说,长相品性也是极好的,才干我不好说,可却听殿下说过,白二爷是人中凤雏,以后前程只怕不可限量呢。”
梅初雪叹道:“你怕我嫌他有腿疾,是以来劝我,对么?你放心,我不委屈。我无父无母,能嫁进侯府已是造化了。这满燕京的王孙公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他今年十七岁还没纳妾,只有一个通房丫头,你再比一比怡亲王,比一比我二哥三哥,已是极难得的了。偏又生得那般模样那般性情,我还有什么不足的?若不是他有腿疾,这样的好事哪里会落到我头上?只怕因此少纳几房妾室也未可知的。”
薛珂见她想得如此明白,暗暗放了心,又听她说无父无母,心里纳闷,只听梅初雪低声笑道:“我爹和娘娘的父亲是同胞兄弟。早年一个读书,一个经商,读书的中了进士,经商的也小有家产,谁知……到如今我爹已过世五年了,我在梅府里也住了五年。我在梅家排行老七,她们便都叫我七娘,其实我倒更愿别人叫我初雪。每次别人叫我初雪,我就会想起余杭的海,余杭冬天里的薄雪,还有我爹我娘……”
薛珂听她说得伤心,自己也难过起来,陪着她落泪,梅初雪忙拿帕子为她擦了眼泪,强笑道:“能嫁出梅府又不作妾是件高兴的事儿,我倒哭了,还把你也给惹哭了。”从袖袋里掏出几根绦子来,笑道:“上次见你喜欢,我没事就多编了几根,给你系玉佩玩。”
说话间,梅府的婆子们已催了几次,梅初雪不得已站起来,临走时又留给她一罐去年秋天晒干的菊花,让她平日里泡水喝。
随后几日,薛珂每日除了练武读书,便一门心思地研究那本线装书,常常拿着绣花绷子边看边试,错了也不气馁,换了绷子重来。
可冷钰对她的功课却是越逼越紧了。
盛夏,一大一小坐在藤萝牵扯下的石凳上,手里各拿着一本书。
小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粉红的薄衫,浓密的头发被编成乌黑油亮的长辫一直垂到腰间。一张圆圆的脸上满是稚气,正看着手里的书发呆。
大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白衣黑发,丰神如玉。
冷钰纤长的手指指向书上那个大大的头颅,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穴位的名字。
清冽的声音将那些穴道细细讲来。
“这是神庭穴,又叫天庭穴,督脉的上行之气在此聚集,主治头痛、眩晕、癫狂……”
“印堂穴是经外奇穴之一,在两眉之间,可治头晕头痛、失眠鼻塞……你有在听吗?”
薛珂双目无神,明显是云游天外,如果这时候让她去配香料采玫瑰花作胭脂膏子,她应该是精神百倍吧。
听说某人得到了一本书,里面讲的是已经失传了的刺绣针法,晚上如果无人督促的话,她一个人就能够折腾大半夜。
他不动声色瞟了一眼石桌上的那张微微凸起的纸,下面压着的是一个还没绣好的香荷包。
准备送给谁的呢?
冷钰将书合上,拿过一张纸来,毛笔一挥而就,在纸上画了一个人的上半身。
将徽墨换成朱砂,冷钰在纸上的头颅上点出一个又一个的红点,推到女孩面前。
薛珂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装傻?
冷钰哼了一声,把笔塞到她的手里。
“刚才我讲了十个穴道,你在图上把它们标注出来。”
薛珂的一脸惊讶换成了苦相,她挠了挠头,费力地在上面写下一个个蝇头小楷。
冷钰微微点头。最近,字练得不错,进步神速。但如果不是周太傅下狠心逼的话,估计也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十个标注了六个,其中有四个是错的。
看见冷钰微邹起好看的眉,薛珂心虚,赶紧垂下了头。她知道师傅聪明至极,不满二十岁就尽得白云道长的真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把秋水无痕刀使将出来,简直是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歧黄之术更是人间难寻,所以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圣手仁心”的美誉。
这样的天才来教授她这样的笨蛋,估计是很郁闷的。
有人在耳边轻轻叹了口气,一只手伸过来,重新拿来一张白纸。
“神庭穴在哪里?”
她仔细地想了想。
“在印堂穴的上面。”
“那印堂穴在哪里?”
“神庭穴的下面。”
旁边正在切西瓜的琥珀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但偷眼一看薛珂又羞又恼的脸,赶紧强忍着笑意,走到一边和小丫头打井水去了。
冷钰沉着脸,薛珂头一缩,生怕师傅象以前一样,在她脑上敲个爆栗。
冷钰练了十几年的武功,他以为是轻轻一下,其实是很疼的。敲两下,额头都肿了。
出人意料的是,冷钰没有打她,反而声音轻柔,好象在解答她的疑惑,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神庭穴在发际正中直上半寸左右,印堂穴在双眉之间,眉头连线的中点。”
“神庭穴配太冲穴、太溪穴、风池穴治眩晕失眠等病症。按压神庭穴、印堂穴,对消除头痛头晕,恢复头脑清明极为有效。”
“只是穴位伴是经络之气输注于体表,又是疾病反映于体表的部位,象神庭这样重要的穴位还能致人死命。俗话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认错了穴位,不仅不能治病,还有可能使病情加重,更有甚者会取人性命。”
“所以,每个穴位都要记得清清楚楚,怎样谨慎都不为过。”
能治眩晕失眠?对恢复头脑清明极为有效?
几句话钻进了薛珂的耳朵里,本来不甚清醒的头脑为之一振。
这么说,萧东来经常头痛的毛病有可能会治愈罗?
一高兴,把后面的取人性命的话给忽略了。
“这个,师父,半寸怎么确定啊,我要拿根尺子去量吗?”
冷钰微微一笑。这个孩子机灵跳脱,不太守礼法规矩,不能用一般的方法来教她。
想要她学得认真,非得激起她强烈的兴趣不可。
他翻开那本《皇帝内经》,认真讲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