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十六年正月,燕京经历了历史上少有的酷寒天气。正月初三北风怒吼了一整天,东宫的水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到了初四,天上便开始搓棉扯絮一般下起了大雪。
午时刚过,萧东来差内侍给薛珂送来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银红刻丝白貂皮袄子,一件大红羽缎黑狐裘披风,一双宝蓝色羊皮暖靴,薛珂的手轻轻抚过那光滑温暖的皮毛,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一****和萧紫玉携手出现在外宅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梅府和东宫。梅林和她的婚事固然难成,但她的名声也杯具了。
这两天去给梅远清请安,梅远清的态度在十足的冷淡中透着疏离。
这不是薛珂想要的结果。
那一****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看萧紫玉一眼,再也不同他说一句话,这两日萧紫玉每次登门,都被琥珀挡了回去,她是连面也不想见的。可当羞恼和愤怒渐渐冷却,她却又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心里怅然若失。
门外又有人叩门,珍珠笑道:“这个时候来的必是王爷,再不会有别人了,想必是来陪礼道歉的。”薛珂将手里的袄子扔在床上气道:“不许给他开门。”琥珀笑道:“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王爷这两天就来了六趟,你好歹也让他进来一回,这么大的风雪,冷风朔气的,冻坏了可怎么好。就算不见,我来挡着,不让他进姑娘的屋子就是了。”说完,笑着一溜烟地跑去开门,一边让萧紫玉进来,一边道:“天气这么冷,王爷怎么又来了,请这边厅上用茶。”萧紫玉听了一愣,止住脚步问道:“薛姑娘还是不愿见我么?”琥珀笑道:“姑娘说了,王爷和姑娘一日大似一日,一处起坐总不方便,以后还是和王爷少见面的好。”
萧紫玉听了这话,半晌无言,只是站在院子里发呆,琥珀站在游廊里冻得手足冰冷,劝了他两次不听,只好跑回屋里对薛珂道:“王爷这样站在院子里也不是个法子,必是姑娘出去见他一面他才肯走,这样要是冻病了,宫里又是流言了。”
薛珂恨声道:“他自己愿意站在雪地里吹风,病了跟我什么相干?这不是逼我吗?”。她站在窗前,透过玻璃见屋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地在萧紫玉的大红披风上落了厚厚一层,终究不忍心,扯过桌上的玄狐披风,掀开帘子冲到萧紫玉面前,将披风往他身上随意一裹,把他向门口推去:“王爷请出去!我是再也不敢招惹王爷了。王爷要吹风也好,要欣赏雪景也好,别杵在沁芳水榭里。让别人看见了,还当我虐待王爷呢。”
萧紫玉垂着头也不说话,任她把自己推得歪歪倒倒,脚在水榭门口游廊的台阶上滑了一下,重心不稳,猛地向身后的台阶上仰面跌去。
薛珂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扶,手在半空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萧紫玉就势已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肩上柔软的长发里,哑声问道:“阿珂,你生我的气了么?”
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间,薛珂浑身一僵,手在萧紫玉身后微一犹豫,终于软软地垂到身体两侧。
“王爷想怎么样?嫌别人说的还不够难听?或者……嫌我的名声坏得不够彻底?”
萧紫玉脸上一黯,抬起头向后退了两步,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
“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满心想着怎么才能不让梅林娶你,当时要不那样,婚事就定了,他……他配不上你。”
薛珂急了,一跺脚。“你还说!”
“你是定国公的女儿,他不过是个进士,连个实缺还没有呢!你嫁给他,算下嫁。”
原来是这种配不上啊!薛珂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也许刚刚喝过茶,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
她勉强一笑:“王爷还是请回吧。我不生你的气……”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转过身,轻声道:“我生我自个儿的气还不成吗?”
肩上一沉,萧紫玉已经把披风里外的雪都拍打干净,披到薛珂身上。
“有气就撒出来,别闷在心里,伤身!你要打要骂都容易,别不理我……”
“我生下来就没娘,只有个父王比你略强些,可父王他……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忙,我一两天见不到他是常事,没人教我怎么和人相处,那天在梅府伤了你,对不住……”
薛珂站在雪地里,萧紫玉暗哑的声音象在她心里洒了一把胡椒面,又辣又涩。风卷着雪花吹进脖子里,冰冷!
这一场大雪整整下了九天,燕京及邻近十余县被暴风雪压倒的房屋无数,无数灾民向燕京涌来。燕京府尹许子良慌了,忙命关了城门。大量灾民滞留在燕京城外荒郊野地,上无片瓦,身无寒衣,没有粮食裹腹,每一个寒夜来临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许多人晚上睡下后第二天便再也没有醒来……
正月十四的晚上,萧东来在东宫召来各部官员紧急议政,勤政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至第二日凌晨,旨意已初步拟成,无非是蠲免受灾地区的钱粮,在灾欧赈灾施粥,燕京外的灾民不得入城,由官府统一在城外荒野地里搭建窝棚,燕京府尹则派人在城外设粥厂施粥。
如此一来,燕京通仓的粮食便有些紧张,又不好全部拿出来,户部便奏请将燕京粮商的粮食暂封,按需调配,等其他各路的平粜之粮运抵京师后归还,如此一来不仅赈灾无虞还能平抑粮价,一举两得。萧东来准了。
谁知就在当日,许子良带人查封一家粮仓时,手下差人无意间打开了一个地窖,派人下去察看,竟是一座不小的粮仓,装满米面的麻袋码得整整齐齐,每个麻袋上,朱红的圆圈内写一个大大的军字,并盖有兵部及户部特有的印信,一看就是军粮。
许子良立刻想到几年前的一桩官司。
他有一个表弟叫杨盛,当年在燕京附近的驻军中做军需官,曾经接连几个月采买来的粮食里都掺有大量泥沙,让伙头军们伤透了脑筋,便有人背地里说他收了粮商的好处,却让兄弟们吃苦。收好处其实是没有的事,杨盛便急了,带着几个手下换了便服,偷偷到经常采买的粮行里打听。谁知道这一去,正碰到粮行的伙计们扛着大包大包的军粮,正在那里偷换麻袋,要将军粮以低价卖给外地的客商。
原来南燕的规定,所有军粮都是低于市价近四成的价格卖给军营,差价由朝廷补齐。许多粮行便钻了这个空子,在军粮里掺上陈米虫米甚至少量泥沙,将匀出来的粮食以高于军粮低于市场价格卖给他人盈利。
杨盛当时便挑明了身份来理论,谁知对方也不是善茬,双方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杨盛等人都是刀头舔血不畏死的,粮行却仗着人多,双方从粮行打到街头,碰巧遇到巡街的禁军,几根绳子捆到了燕京府。
当时的燕京府尹问明了情况后,深感棘手,又因粮行老板的来头太大,不敢轻易得罪,杨盛被打破了头,不过赔了几两银子了事,这件事便被强行压了下来不再追究。
没想到今日,竟犯在他的手里。
许子良冷笑了一声,喝令一声“拿下!”,几个如狼似虎的差人便将掌柜的绑了个结实。许子良命文书等人守在粮行里,把军粮清点清楚,他自已带着掌柜及店里有伙计回到燕京府升堂,那板子还没沾着屁.股,掌柜已吓得面如土色地招了。
原来他也是被人雇来的,也不知道老板是谁,平日里只叫梅大官人,这梅大官人也不常来店里,只是每月逢五逢十才来查帐。许子良一想今日正好正月十五,他不来便罢,若来了,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当下布置人手埋伏在店里,命掌柜及众伙计:“只管同往常一样做生意便是。若有人胆敢私传消息,一顿板子打死!”
到了下午,这位梅大官人被人带来燕京府,许子良一看他,穿了一件湖绿色的锦袄,外罩一件狐裘褂子,脚穿一双石青色朝靴,这么冷的天气,还拿着一把洒金折扇,时不时地摇上一摇,施施然地站在堂前,也不下跪,神情倨傲。许子良认识他,正是当年在闹市和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抢一个卖唱的小丫头,最后闹出人命的梅二爷梅正。看他一幅花花大少的模样,许子良倒撑不住笑了,也不过堂,只命人将他好生收押,自己则将事情经过写得清清楚楚,奏请萧东来裁夺。
萧东来看了大怒,他也是有意要让梅正吃点苦头,灭一灭他的气焰,遂将折子留中不发,只命内侍传出来一句话:“按大燕律处置”。梅正平日里是拥着缎被还嫌不软,吃山珍海味还嫌不香,丫鬟姬妾赶着服侍还嫌不可心意的人,此时在牢里睡的是冰凉的土炕,喝的是凉水吃的是粗粮,虽没人刻意虐待,他却吃不得这种苦,不几日便奄奄一病,送回梅府后寻医吃药也总不见效,一月后竟死了。
何夫人三十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一时间哭天抢地,只恨不能自己替他死了。梅远清在宫里得了消息,也大吃了一惊,虽恨梅正不争气,倒底是骨肉相连,眼里也禁不住滴下泪来,忙忙过梅府来探问,却被何夫人一阵抢白。她这边不好顶撞母亲,那边又因梅正不对在先,也不好责怪萧东来处置太过,看萧东来这些日子忙得连觉也睡不好,又忍不住地心疼,心里柔肠百转,五脏郁结,旧疾一日重似一日,眼见是不能好了。
五月,怡亲王选了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一顶大红的四人小轿,派了几个内侍跟着,悄悄自梅府大门将八娘抬进了王府,将她娶作自己的第六房小妾。